“謝王上!”無極站起來時,目光和來自上方的視線不期然地交錯。冕旒後,季容對少年緩緩一笑。
“在下實未料到,王上居然封了他做千騎將軍。”下朝之後,眾大夫同行時,便有人說道此事。千騎將軍,乃五虎將之一,縱是排在最末,依然手握兵權,而且無極年少輕輕,就有這等成就,已經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千騎將軍乃五虎將之一,縱是排在最末,可如今五虎將中,崔彥將軍犧牲,就只剩下另二人,除趙黔將軍之外,鐘檜將軍年是已高,早不過問朝堂事。王上此意,無疑是將千騎將軍當成極親近之人……”
長安侯荀啟從殿內踏出,文臣們一見到他,都識趣地止住了議論。長安侯先前就反對向楚國用兵,後來因大勢所趨,不得不應,而王上如此重用信任一個少年,長安侯對此早已經心生不滿。如今大戰告捷,無極占盡風頭,獲封厚賞,長安侯更加不豫。他瞥向另一頭,瞧見無極正與武安侯韓紹同行,冷哼了一聲,獨自而去。
武安侯韓紹為朝中老臣,和長安侯一樣為從龍之臣,當年季容能安然繼位,也多虧了這二位鼎力相助,季容掌國以來,對他們亦多有信賴。長安侯的態度,韓紹和無極都看在眼裡,韓紹道:“荀大夫乃文臣肱骨,無極將軍以後若要在朝上站穩腳跟,少不得好與他交好。荀大夫有上卿風骨,只是有時過於執著於聖人箴言,難免不應於這世道。”
無極一臉漠然地道:“無極是王上一個人的臣子,他怎麼想,都和無極無關。”
“將軍年少無懼,可朝堂之事,畢竟和行軍打戰不同。這些事情,將軍日後便能明白了。”武安侯撫須笑道,“季日老夫於家中舉宴,那就請千騎將軍到時候賞臉了。”跟著作揖,無極拜了拜。二人分頭而去。
無極駕馬來到新居,在一眾下人的恭迎之下踏進宅院大王賜宅,可傳後世,意為子子孫孫都得到王恩庇蔭之意,作為臣子來說,可謂是無上的榮譽。這宅院是季容從私庫裡撥出銀兩所建, 其意更是非凡,如今朝中無人不知,齊王對無極大有寵信之勢,甚至有人暗中說,便是對趙將軍,也不過如此了。
無極舉目環顧了一圈,因是季容親自命人督造,皆是照著王上的喜好,故而是雅而不俗,華而不妖。忽然,他聽到後頭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阿兄!”
無極一回頭,就見從大門那頭跑來一個少女。只看她雙瞳剪水,目似含情,相貌和無極足有七八分神似,唯五官更為秀麗艷美。少女一襲紅裙,未及豆蔻之年,已出落得娉婷裊娜,足可說是國色天香。
“阿嬰!”無極滿懷驚喜地將她接住,抱起來騰空轉了一圈。原來這個少女就是無極一母同出的胞妹,未取大名,只有一個小名,喚作阿嬰。
無極將她放下來後,便細細地打量起妹妹,感慨道:“幾年不見,阿嬰已經長大了。”又問,“妹妹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阿嬰柳眉一顰:“難道不是阿兄命人去接我們的麼?”
無極才剛受封將軍,這一件事自然不是他做的:“我們?”他順著少女的視線往後而覷,就見一個老漢攜著婦人跨步而入,那婦人手裡牽著一個小娃子,夫妻二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這老漢便是梁庸縣長子閭,身邊的婦人正是當年曾經虐待過無極的繼母。
子閭夫妻自從被齊王威嚇過以後,便是無極離家數年,也沒敢苛待原配所生的女兒。直到從王都來了人,他們才知道那赫赫有名將軍無極,正是他子閭曾視如敝履的長子。而後又聽聞無極派人來接他們到臨緇,二人都極是受寵若驚。
無極看到生父和繼母,面上喜色斂了去。就看那老漢帶著妻兒過來,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偉岸俊美的青年走到眼前,激動得囁嚅著唇。
看到他二人,無極已經猜到這是誰的主意,臉上神色不顯,只淡淡地喚了一聲“父親”,又看向婦人身邊的稚兒,神色稍微柔和了一些:“阿弟。”他離家時,這異母弟弟尚年幼,並不認得這個大哥,只吮著拇指頭好奇地盯著他直瞧。至於那婦人,無極卻是從頭到尾都未曾正眼看過一眼。
無極命下人安置好父母弟弟,親自牽起妹妹的手,道:“阿嬰,走。阿兄帶你去瞧瞧,你以後住的地方。”
是夜,秋陽宮。
季容由浴池踏出,攤開雙手披上宮奴呈來的袍子,嫪醜過來小心地托起王上濕漉漉的頭發。季容盤腿坐到席子上,嫪醜命人取來熏香,不多時,濃郁的沉香在鼻間彌漫,季容舒適地閉了閉目,狀似漫不經心地問:“無極呢?”嫪醜篦著那垂直而濃密的頭發,輕柔地細聲道:“該來了。”
話音止後不久,那沉黑的夜色之中,走來一道孤長的人影。早春的夜晚還有些涼意,來人未著氅衣,冷色的月光照過他的臉龐,精致的眉宇間仿佛帶著一抹血光,為那像是精心雕塑過的五官增添一絲肅殺之氣。
無極收斂聲息,步伐輕穩地走進宮中,掠過一排跪地的宮人,撩起紅幔,悄聲無息地來到齊王的身後。他從嫪醜手裡接過篦子,那原是握著刀刃的手掌,輕輕執起那黑白交錯的發絲,動作十分熟稔自然。季容緩緩睜開眼,看著漆案上擺著的一盆睡蓮,如鏡一樣水面倒映著少年的臉龐或許,已經不該稱他為少年了,不知從何時起,當初那謹慎討好他的小狼犬,眨眼間,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了。
正出神之際,那低沉而有些喑啞的聲音響起道:“無極要謝謝王上。”季容莞爾: “今日在朝上,你早就在百官面前謝過了,現在又要謝寡人什麼?”
那黑羽般的睫毛微微一顫,便是知道王上這是明知故問,他也……無極跟著一笑:“難不成……不是王上,命人將無極的親人接過來的麼?”
季容並未否認,他知無極甚深,更明白無極同生父之間的糾葛,只緩聲道:“寡人知道,你不願認他們,然聖人有言,百善以孝為先。不管如何,子閭都是你的父親,作為兒子,當好生孝敬他。”他回頭看向無極,語重心長道,“更重要的是,你來日若要立足於這朝堂之上,萬不可因不忠不孝之名,而遭到口誅筆伐,落人口實啊。”
無極原也不明王上為何非要他和父親重修舊好,這下聽季容所言,才知道,王上的這一番安排都是為了自己。他跪了下來,仰首望著季容:“是無極思慮不周,王上所說的每一句話,無極都銘記於心,必孝順父親繼母。”
“快起罷,”季容讓他一起坐到席上,想起了什麼,感概道,“寡人明白,此事對你而言,多有為難。平心而論,如果先帝……”季容素以“先帝”稱呼其父,從不曾叫一聲王父過。想到此,他亦搖搖頭,握住無極的手,嘆說,“你若實在不喜也罷,寡人便命人另外安置他們。”
無極只覺一股股暖意自那消瘦蒼白的手心傳來,年少時曾經所受的種種委屈和苦難,在這一刻,全都不值得一提了:“王上毋須為此煩憂,無極自有打算。”遂又撿起了篦子,為季容篦發時,不由摸了摸那斑駁的鬢發,問:“王上……何不將頭發染黑?”
季容笑著問:“寡人可是已經老了?”無極絲毫不覺惶恐,反是問:“王上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那你便先說說,假話是什麼?”
少年一臉正色道:“王上千秋無期,萬壽無疆,何言老矣。”此話果真逗得季容哈哈大笑,止笑後轉過來問道他:“那真話……又是什麼?”
無極將那一綹發絲握在手心裡搓著,修長的五指輕輕翻弄著頭發,瞧得季容無故覺得嗓子發癢,胸口覺得溫熱……
“君生,而吾未生……”無極喃喃自語。季容並未聽清:“什麼?”
少年抬眸。那雙眼睛黝黑而深沉,在那裡頭,有著季容似熟悉,又陌生的東西。他想不起自己在什麼地方,還看過這麼一雙眼。
無極復又一笑,帶著幾分討好與寵溺之意:“讓無極為王上染發,可好?”
季容向來不重自己的皮相,可既然無極這麼說,就命人去取染發的顏料來。古來就有男女好染發,民間以黑豆作為原料,熬成膏狀,塗抹於發上,可使發色烏亮,令六旬老者看起來不過三十幾。季容相貌實乃清俊,氣質儒雅,清如明月,只是愁思不盡,難免早生華發。
無極從嫪醜手裡接來顏料,用特制的梳子,為季容一點一點抹上。季容頭發極長,柔滑如絲,無極以手輕執,兩人之間無話,卻仿佛有一種道不明的溫情和曖昧纏繞其中。
無極將那頭發梳向一側時,卻看到了那過分白皙纖瘦的頸項後方,有一個猩紅色的胎記,似雪裡梅花一般,與眼前此人端莊的氣質相形之下,竟是說不清的妖冶嫵媚……
第十三章
金麟殿裡,鄭侯與僧人相對而坐。僧人說到季容盡管寵愛無極,卻非信任無極。鄭侯聽到此話,對僧人起了殺意,又忍耐下來。接著又說起二十年前,武安侯韓紹舉宴,邀請千騎將軍同飲。
韓紹乃帝王之師,十分受齊王信任,在朝中有極高的威望,故此來賞臉的人不少。觥籌交錯,舞姬獻舞,無極卻一人獨坐。貴族士卿多以為他出身低微,看他不起,又因他面相殊艷,便有人暗傳無極實是以色媚上。
韓紹取酒觴與無極對飲,對無極多番試探,原來韓紹並非意要復興齊國,他想實現的是天下統一,重現書裡頭千年前春君蘇闔統治時期的盛景。他早就明白,以季容之王道,這個理想永遠不能實現,他甚至曾想投奔其他諸侯,可是他發現,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擁有這樣的實力。現在,他想把賭注押在這個少年身上。無極尚不知韓紹的意圖,只覺對方和自己許多想法不謀而合,酒壺空了時,一個女奴過來添酒,年紀二十左右,無極發現她的眉目居然和季容十分神似。他看了眼武安侯,韓紹仿若無異。
無極離開武安侯府時,那個女奴在外頭等著他,韓紹將這個女奴送給了他。韓紹此人極善看透人心,他已經看穿了無極對王上的心思。無極收下了武安侯的好意,但是並沒有碰女奴。
楚國使者入齊,以割讓三郡和向齊國納貢,請求議和。朝臣皆以為可,唯獨無極大力反對,他一是認為楚國誠意不足,齊櫓一代原本就是齊國的地方,被楚國搶占去,而楚侯是齊王的臣子,楚國向齊國納貢是應當之事;二是認為不該給楚國喘息的機會,楚國就是齊國門後的一只狼,當乘勝追擊,強取楚地。
長安侯等上大夫對此大力駁斥,直說小兒天真無畏,以白術元帥的犧牲作為理由,認為無極有勇而無謀,拿國家大事當兒戲。兩方爭論不休,無極指責長安侯是“老匹夫”,季容臉色一變,喝斥了無極。眾人看齊王變臉,都安分地跪下來,季容神色不虞,此事暫時作罷。
宮中擺宴,楚國使者費盡心思討好齊王。無極一直繃著臉,幾回看向季容,季容應酬使臣,喝了幾杯,始終沒有回望無極,無極坐立難安。楚國使者帶來了很多厚禮,這些禮物當中最珍貴的,是一個女人。便是無極,也不曾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在她揭開面紗時,也看得一愣。之後他緊張地看向上頭,季容果真一副怔怔的模樣,兩眼動也不動地直望著那個女子。無極無聲喚了一聲“王上”,遙望中,就看齊王回神後朗聲大笑,看來極是受用,當下就收下了楚國的這份厚禮。無極只覺四肢寒冷,如身置冰窟。
深夜,將軍府裡,女奴在將軍住的屋裡點燈。這時候,她聽見了響動,回頭左右看看無人,正有些害怕時,一只手從後頭捏住她的臉,然後,她在模糊的火光中看到那一張比女人還要瑰麗的臉,但是那雙眼卻肅殺得令人膽顫。在無聲的對視下,那個讓她害怕的少年將軍驀地用力噙住她的唇,緊接在後頭的就是狂風驟雨。一整夜,將軍在她身上馳騁,時而粗魯凶殘,時而又溫柔如水,每次快要射的時候,他會捧著她的臉,凌亂地唆著她的眉眼,急切而可憐地叫著兩個字季容。
第十四章 上
相傳齊王得了那楚國來的美人之後,只過了一夜,便封了側夫人。因後宮裡的兩位側夫人裡頭,也有個從楚國來的夫人,二人皆號郭氏,先來的就叫大郭氏,這後來進宮的就叫小郭氏。小郭氏相貌姣美,她身輕如燕,能歌善舞,且擅邀寵,故此十分受季容寵愛,外頭的傳言盡如此。
此日,無極入宮。
自那日在殿上受到季容叱責,無極這連日來都遭受冷落。這一日他之所以會來,是嫪醜傳話說,王上召他進宮。外頭通報說千騎將軍到,季容放下奏疏抬眼,就像是他一直在等著那個少年來。他看見無極由外一步步走來,不過是一小段時日沒見,季容卻覺得好似過了極其漫長的時間。無極容色淡漠,在十步遠外跪見齊王,他以往見到王上,都急不及待地要湊近,這次卻離得這麼遠,季容知道,無極必是還在生自己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