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1)

平良山被太阳光暴晒过,在漆黑的夜色里残留酷热的余晖,闷热,夹杂着流动缓慢的风,慢慢地吹着平良山,吹着平良山的人,在风中,夹着榆树的苦味。

天空没有月亮,青云暗淡,平良山安静了。

赵光伟把陈苹给打了。

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亮着,屋子里闪烁着跳跃的光,墙壁上映着一团巨大的黑影,赵光伟坐在桌子前,缓慢地擦拭着手上的瓷缸。

陈苹站在里屋的门口,神色畏惧,看着眼前那个默不作声的背影。

“哥。”

陈苹扶住了门框,手指头抖着,狠下心来,加大嗓音喊:“哥,我要是再骗你,你就打死我!”

屋子寂静的,男人的手终于停滞了下来,片刻后又用力擦起了瓷缸。赵光伟低着头,眼睛里有赤红的血丝,陈苹向他声泪俱下地说,他没有偷那两口子的钱。

他拿的是赵光伟卖核桃的钱。

赵光伟其实是相信了,但换来了另一种心寒,陈苹承认了,他是偷了他的钱,买了肉饼吃。其实不多,不过几分钱。赵光伟的心在胸脯里狂躁地蹦,到最后慢慢地平静下来,再然后沉在海里。

自己对这个人,真的算是仁至义尽了,他不识字,自己就教他认字,他病了,他就找大夫来给他看病,到头来居然养出个扒手,还偷到了自己身上。

赵光伟咽了口气,抬起头,把瓷缸放回原位,冰冷冷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问:“你还想不想在这个家待着?”

赵光伟刚一出声就懊悔了,其实还没有到这么严重的地步。陈苹的胆子没那么肥,没把手伸到别人身上。不过摸着良心说,这一声表面带着吓唬的成分,反而是有一些认真了,内心中有惩戒的味道。赵光伟这个人就是这样,从小到大都如此,不论亲疏,认死理的,什么都能折,骨头必须硬。他告诉自己,就这一回,真的只能容忍这一回。

风闷热的,透过门窗的缝隙一下吹进陈苹的衣领子里,陈苹顿了一下,片刻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目光已然直了,陈苹冲到里面,死死地抓住赵光伟的胳膊,扑通一声!跪下去。

“我想!……我想……”

陈苹真的吓坏了,眼泪积压在眼眶里,像流星一样在脸上迅速滑过,他的泪水射出来,溅在胳膊上,他嘴唇簌簌地抖,说他怕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骗人了。

赵光伟闭上了眼,想要发火。眼前一片黑。

他让陈苹站起来,陈苹就站起来,惶恐不安地看着他。赵光伟盯着他,脸上是阴沉的表情,内心越来越心乱如麻。

棘手,真的是棘手。他真是不知道拿陈苹这个人怎么办了,教,是怎么个教法。你教了,人家未必会听你的。陈仁这个人可是有自己的歪主意。但不教又是不能行的,绝对不能放任他一错再错。

赵光伟脑袋都要大了,胡乱摸着后脑勺,闭上眼,叹气,又叹气,最后哑着嗓子说睡觉吧。

陈苹的目光还在一寸一寸地看赵光伟,眼睛是流连忘返的,而心里面的一根弦已然伤心欲绝地断了。他不想走,他给留在赵光伟身边,最让他震惊的是光伟哥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要赶自己滚蛋,这算什么,那些好日子白瞎了,人家压根没往心里去的。

滔天巨浪的恶心就是这时候来袭的,突如其来刺激着陈苹的胃,陈苹的胃涌动了一声,接着他就开始吐,喉咙发出巨大的声音,脑袋里轰隆隆的,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撕心裂肺地恶心。他的腿脚一下软了,脸迅速煞白,跌在地上,撑着地面拼命地呼吸。

男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把陈苹扶起来,赵光伟眼睛睁大了,陈苹手掌的伤口被这一下又裂开,红色的血像蜿蜒的小河,滴滴答答从指尖流下来,紫红色的掌心裸露在空气里。

陈苹的嘴唇白了,借着赵光伟的力站起来,说:“哥,哥,我难受……”

赵光伟大步流星地去接水,小心翼翼扶着人喝下去。陈苹坐在凳子上,嗓子眼儿疼,赵光伟一只手举着杯子,一只手不停地轻拍背部,心疼了,对他说再喝一点,用不用再喝一点水。

水没有继续喝,但人却已经漾了,陈苹也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紧张万分的时刻做出这个举动。他像个一根筋似的,突然把赵光伟拿着杯子的那只手抱在了怀里,水瞬间洒出来,而手还死死捂在自己心口上。

一句话也没说,但其实算什么都说了。陈苹紧紧抱着他的手,眼神忽愣忽愣的,他看着赵光伟,人都有点痴了,眼眶却热了,陈苹低着头眼泪就开始流,源源不断的,他手掌的鲜血全部粘腻地印到了赵光伟手上。

赵光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人呆在原地,回过神的时候陈苹已经抱着他的手大哭起来,泪水赶着趟地往下流,源源不断,无比嘶哑。赵光伟眼神慢慢变了,内心像覆灭了的柴火堆,浓重的白烟争先恐后地升腾,把他的五官七窍全都盖住了。

男人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头空了,可是并没有感到寂寞。一个东西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往里跳。他却突然生出一阵隐隐的反感,说不上是什么,如果这个时候有烟,赵光伟肯定就抽上烟了,可是并没有。陈苹只是感觉手里一下空了,男人的手抽了出去。赵光伟高高地看着他,说:“有完没完。”

人一旦意识到了自己病了,那么冥冥中这种病一定更清晰在你身体里活跃。

比如从你意识到自己感冒了那刻起,那种想打喷嚏却欲喷不喷的闷劲已经深刻的在你鼻腔里游走,就像信号一样。每一个细胞都在提醒你,该看病啦!该花钱啦!

不能看病,大病小病,拖垮了一家子的病都是被看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确诊的那刻,一个人其实就已经垮了。可是看病前明明还有强撑的力气啊。

一旦确诊,一个人其实就已经在心理上死亡了,生了重病的人,感受到最多的是对生的渴望,从前一点一滴都可贵起来,金子一样,而能让病人得出这个结论的,一定是对死的恐惧和可怕,清楚地感受到死,却不知道是哪天,没准是十年后,也没准是下一秒,撒手人寰,一下子就伸腿瞪眼了。

人对死的恐惧永远来自未知,这种未知能在漆黑的深夜里,一点一滴地耗死一个人。

陈苹知道自己生病了,最开始没多想的,眼一闭睡一觉就好了,谁知道这病真的太明显了,自己掐着指头算,从上个月到现在,整整吐了四十多天了。

什么病能吐四十多天,绝对不是小毛病。可到底是什么呢,陈苹后来发现每次他吐的最水深火热的时候,手上捂的地方都是胃。这很有问题,一定就是胃有了毛病,是身体发出的信号。

真的确诊了,陈苹的斗争才刚刚开始。他这回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能找大夫,绝对不能看病,看病要花钱,看病花的钱才是最冤的钱。相当于打了个水漂,什么都没捞着。

上一次看病的时候陈苹就默默记下了,不但吃药苦,还严重阻碍了他劳作能力,这样怎么行,真的不行的,明儿个一场,今天一场,天天躺在床上可不成吃白饭的了,哪能腆着这个脸。没有人家愿意容一个病秧子天天吃白食。

当然要从最基本的说,陈苹是心虚了,他最根本的原因还是难以启齿,光伟哥现在都不搭理他,都不和他说话了,他觉得自己真的作孽,把一个好人逼到这个份儿上。

光伟哥是本来就这么烦他,还是他偷钱后才出现的局面?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赵光伟连睡他都不肯了,陈苹以为男人不管脾气再怎么大,在床上都能疏解开的。无非就是多费点劲,多受罪一些,脸要是低不下去,皮肉就更要低下去,要拿出做小伏低的贱样,越贱,男人越喜欢。

陈苹深信这个方法行得通,夫妻之间要是喜欢了,什么仇就都能解了。

陈苹特意选在赵光伟卖完核桃的时候贴上去,这个日子“干活”是雷打不动的,显得没有那么贱,还很有秩序性。

赵光伟喝水的时候,他就马上递毛巾,赵光伟要拿,陈苹却眨巴着眼一定要亲自给他擦,他的手划过男人坚硬的下巴和侧脸,感受到皮肤下蓬盛磅礴的活力。赵光伟裸着上身,弓着腰,抬起眼看他,目光很有审讯性,锋利的像只山林里的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空气粘稠的,吃力地流动着。都在等对方开口。终于陈苹挤着笑,讨好地对赵光伟说,光伟哥我跟你按按肩膀,按按就不累了。

他的手灵巧地握在男人宽大的肩头上,使劲,村里的汉子都野,练出一身的肌肉,牛皮一样糙,一般人真的捏不动。

这方面陈苹就是有自己的心得,先是五个指头按压着点,再慢慢揉,春风化雨一样的势头,活生生能把汉子的肌肉化开。他摸上赵光伟肩膀的时候心里还可惜了,自己的左手伤了,掌心结成了痂,干活的时候总是脱落,一遍又一遍流血,总是不好。要是好了他就能给赵光伟好好按按,他清楚光伟哥每天多累,他真的对自己好。

没想到赵光伟反应过来一下躲开了,脸上极其不自然地说算了吧,男人拿过毛巾边擦下巴边走了,留陈苹一个人,还摆着十个手指,不知所措地立在那。

第二回陈苹长了心眼,他彻底不要脸了,上一次失败就是他太有脸皮了。他太有脸皮,就衬得男人没有脸。这怎么能反客为主呢。陈苹把自己浑身都认认真真地洗干净了,或许光伟哥是嫌自己脏,其实陈苹挺委屈的,他天天洗身子,真的不是不爱干净的人,也许是自己那天出的汗多了,就让赵光伟嫌弃了,这也不是不可能。

万万没想到,这次的失败可以用惨烈来形容。陈苹在一个深夜,觍着脸脱光了所有衣服。他赤条条,浑身裸露地钻进了赵光伟的被窝里。陈苹相当的怕,心里头打鼓,连嘴唇都在抖,赵光伟已经很久不和他说话了,把他当透明人,也从不碰他。他都想好了今天光伟哥对他做什么都行,什么贱他做什么,必须要让赵光伟原谅自己,偷的钱从身上还,真的是最恰当的。

陈苹的手指像蛇一样从男人的后背缠了上去,一直在胳膊下面钻进去。他下了很大的勇气才敢轻轻抱住他。声音微弱地颤抖着喊他:“哥。”

他一丝不挂地在背后钻进他的被窝,自己都知道贱成什么样,陈苹的耳朵在黑夜里红的渗血了,烧着脸又喊哥,一边喊,一边把自己身子紧贴上男人。实际上泪花已经出来了,头一回做这种事,别开生面,嗓子眼儿都能听出来虚和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