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王贵平走的时候将近傍晚了,天色本应暗暗沉,却在厚雪下仍呈现出苦闷的亮灰。村里有的人家炊烟都起了,王贵平倒是没打着蹭吃蹭喝的主意,他大摇大摆的身影才从大门前消失,陈苹就走到赵光伟身边,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个人要借赵光伟的光给自己赏脸呢。陈苹不在乎什么光,但就怕让光伟哥为难,他无言地低头摆弄着草席,终于一鼓作气抬头问他:“哥,你是不是心里头不愿意?”

赵光伟愣了,抬起头看着他,他的手指焦躁地用指尖敲着桌子,发出细碎的动静。两个人一对视,赵光伟先笑了,他把陈苹拽到跟前,说没有,只是这事挺不好开口的,人家厂长也不能什么都听我的。

“你想不想让我去办这个事?”

赵光伟看来是真的走投无路的,都问起了陈苹的意见,陈苹踌躇着,头低下去,而眼睛却在暗处偷偷打量着赵光伟,他看出了他的为难,将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摸了几下,张嘴道不愿意,王贵平以为自己是长官?他指挥到哪就要打到哪?

赵光伟一下噗嗤笑了,深邃的眉眼放松下来,两条眉毛中间有一条不深不浅的纹路,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话锋一转,叮嘱陈苹以后下雪天不要自己往外跑。

实话实说,私心里,陈苹是藏着自己的心思的,王贵平这人他不怎么清楚,但有印象极了,刚来陈家的时候,是他押着他到院子里,这人当时还踹了他,陈苹记得特别清楚。陈苹不愿意让赵光伟给这人办事,为难自己不说,心里也平白的憋屈,他有心撺掇赵光伟不要理他,可赵光伟不是他能指挥的,他只能看着他的意思,光伟哥是好人,谁的事能帮的都尽量帮忙,他心里最清楚。

赵光伟还是帮忙去问了问。

雪化了后这件事也清楚了,行不通,肯定是不行的。木工厂的厂长对此严厉批评了赵光伟一顿,话里话外痛心疾首,人家是看你上进才招你上班的,这一出算什么?赵光伟点头哈腰的,又说了许多的好话。

其实赵光伟不是没用心办,光一个岗位的老黄他就找了三次,想着叫他去问问厂长的意思。老黄把他拉到角落,抽着烟向他摆着手,原来木工厂看大门的就是厂里工人的亲戚,这事早就有人捷足先登占尽先机了,你这样不是得罪别人吗?

这条路行不通,赵光伟平白的挨了骂,他回了家一声不吭,晚上抽了一根烟,微弱的火光在宽大的指节里夹着微微闪烁,白色的雾无声地飘起来,苦了一方的空气。他仍然皱着眉头,看不清心里头在想什么,双眼黑沉沉的,重的不敢叫人对视。

陈苹坐在他对面,已经看了好几眼,终于没忍住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他憋了一会儿,张嘴问:“哥,你怎么不高兴了?”

赵光伟回过头看他,没说什么,王贵平打那天后又来了赵家两三次,没有敲打什么,但话里话外也就是那回事了,是要抓紧为他办的意思。赵光伟这回毫不疑问的吃了个闷亏,两头不讨好,一根烟抽完了,燃了灰,他叹口气站起来,闷声睡了。

赵光伟没和王贵平明说,但王贵平心里也有底了,赵光伟首先从大方向上就不对,让你帮忙个事你躲什么?他去赵光伟家,十有八回是只有陈苹一个人在,王贵平是打心眼儿里的看不起赵家,现在这股气更重了,都变成怨恨了,看来真是大不如前了,赵光伟也是学会了城里人的手段,说话做事都模模糊糊的,让你抓不住头脑,让人像狗一样,非要摇着尾巴上去叫几声才给你个准话。

陈苹每回见他来,都一声不吭,也就是倒水,让他喝水。当谁不知道他两腿下面那点肉,看来这两个人现在都特别把自己当人,指望着让人家登破门槛的捧着。

快要过年的时候,赵光伟提了一兜子鸡蛋,去了王贵平家。

翻来覆去的几句话,不是不想办,人家厂里有自己的规矩,他自己也是人微言轻。赵光伟蛮嘴甜的,管王贵平的老婆喊嫂子,王贵平坐在炕上抽旱烟,他的老婆接过他手里的鸡蛋,眼神不停张望,用目光示意炕上的王贵平接还是不接。王贵平吞云吐雾,眼神却特别冷的扫视赵光伟,一声也不吭。

王贵平的老婆最后还是接过了鸡蛋,不敢笑,王贵平像死人一样一句话也不说,王贵平老婆客客气气地把赵光伟请走了,她刚关上门,屋里就传来巨响,王贵平把桌子用力踹到了,嘴里不住的骂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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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农历新年还没过,赵光伟就走了。走的特别匆忙,前一天刚下了通知,第二日就和村里的八个男将一起下了山。

应照老人的话,这个冬来的鬼蹊跷,暴雪封山,紧接着便是冻雨,一连下了半个月,地上结了冰层,赤凛凛的冷风。积雪和寒流压迫让人足不出户。一直到临走的前一天才知道出了事,省城的雪灾比这里还要严重得多,这里的雪停了,那边却不歇不休,雪压垮了屋子,砸死了几十户人家,电线杆和树都倒了,火车也停了运,下到第十天,全城都断了电。赵光伟他们是去抗灾的,解放军都去了,铁路运不进人,最后只能征召周边县市的男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去,你不去就是制造矛盾。

赵光伟头脑热,陈苹却说不出的怕,紧紧捏着他的手,他也知道危险,叮嘱他一定要顾着自己,当然还要多救人,赵光伟搂着他的肩膀,说我一定听你的话。

通知下的匆忙,天还没亮一行人已经走了,晨色还是湿黄的,没有太阳,还是一片旧的天。灶炉里的火星子噼里啪啦,陈苹蹲在灶前,心空了,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的怕,说不出的担心,寒风在窗户外龇牙咧嘴地嚎叫,院子特别空旷。好在赵光伟向他保证,不过七天人就回来了,村里下通知时是这样说的,他们要去挖轨道的雪,总不过七天,外面的人能进来了,也就没有什么事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又剩下了一个人。陈苹走到桌子前坐下编东西,没有给自己做饭,看来赵光伟之前教育的不错,他没了他就没有了主张,陈苹想起赵光伟的话,有天晚上临睡前,两个人抱着对方,赵光伟说还是不行,说还是要他找点事情做,陈苹辩解说自己每天都在编草帘,过完年后又能拿一笔钱。赵光伟却低下脖子,高挺的鼻梁顶着他的额头,暖烘烘的,赵光伟问他你喜欢编东西吗?陈苹没说话,小马一样的眼睛眨着,半响吭声说我不知道。

他不明白赵光伟为什么不依不饶,他又问他喜欢什么,陈苹还是说我不知道,赵光伟说你连这个也不知道,陈苹没心没肺地笑了,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脖子上,赵光伟无奈地叫他别笑了,陈苹还是笑出声,说我喜欢种树。

“真的假的?”

陈苹摇头说:“你别问我了呀,我真的不知道。”

陈苹说不知道,赵光伟却帮他寻思,又过了几天,赵光伟从县城回来,告诉他等过了年就带他到县城,在饭店里当学徒工。他给他带回来一只鸡腿,赵光伟算是看明白了,陈苹这孩子长了一个吃的心眼,不如安排到饭馆打下手,找个做菜的师傅教教他,让他自己长个本领也是好的,总归人是铁饭是钢,走到哪,人都是需要吃饭的。

陈苹说我都听你的。

赵光伟不是没来由做这个事,这是一个层面的,另一层的意思是他想把陈苹安排进城里,找一个离木工厂近的餐馆,这样自己天天都能看着他,王贵平的事上他就看明白了,只能躲了,哪天自己不在挨了欺负,陈苹是肯定不和他吱声的,陈苹天生一个闷性子,真的是没办法的事。

现在赵光伟走了,陈苹静下心来,炉子里的火红旺旺的,披巾斩棘的烧,茁壮的火苗东摇西摆。明年春天就能和赵光伟一起去城里,他整个人都高兴,是那种安下心来喘口气的高兴,身子骨都松了,化成一滩心甘情愿的水,暗暗闪着光。就算是山路黑一点陡一点累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他终于可以每天跟着他了。

赵光伟却没回来。

赵光伟没回来这件事没有一点风声,陈苹还在眼巴巴地盼着,数着指头过日子,满心都是离他又近了一步,从他离开的那个早晨开始,一共过了七个晚上,到了第八天,村子里来了消息,省城的雪还在下,有一个棉花厂被砸瘫了,所有人都去抢去救灾,轨道上的雪日日都挖着,铲着,凿着,可是风雪连天遮日蔽,那么多汉子的努力到了第二天就被抹平了,让人心凉绝望的白色。那些人被困在了轨道上,回不来了。

陈苹愣在那里,脑袋懵了,当天晚上他对着屋里的菩萨画像拜,是希望省城的雪赶快停,天灾人祸,多少人要因为这场雪吃不上饭。

没有别的办法,能做的只有等待。

十天、十五天、直到一个月后村口终于见到了人的影子,晃晃悠悠的,一个解放军跟在他们的后面。陈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家家户户出来领人,他梗在原地下一秒眼睛就湿了,他实在太想念光伟哥了。

没有赵光伟,赵光伟根本不在队伍里。

一片爆发的哭声,村里的孩子喊爹,还有女人的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广播是三天前刚修好的,每天都要轮番喊上两遍不要下山去,山路险滑,听说省城的雪终于停了,不过好多人没撑过这场雪,天灾砸死了好多人。

“怎么少了一个人?他呢?赵光伟呢?他怎么不在?”

陈苹脑袋空白地着急扯着解放军,那个解放军还年轻,嘴唇抖了抖,说有一个人没回来,他失踪了,他们没有找到他。

“什么意思?”

陈苹身体瞬间僵了。

雪没有停过,赵光伟一行人是为了挖轨道的,轨道通了,外面的解放军就进来了,他们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没有想到现实给了沉重的一击。雪足足没到腰的高度,行走都困难,更遑论和老天爷对抗。铁路修到了下行,积雪更多,挤压着胸腔呼吸困难。第一天连靠近都没办法,挖了一天的雪,所有人的脸都成了紫色,手也失去知觉。

铁路两边是电线杆,有一些已经倒了,有一些还岌岌可危的立着。省城也有山,山上有横腰拦截的树滚落。这里县城的男将们都在几个棚子里睡觉休息,棚子不顶重,夜夜要有人看守执勤,挖到最后几天,原本雪已经停了的,可山上的好几颗老树摇摇欲坠,砸下来不但会滚到轨道上,还对着他们驻扎的地方,那里有公安的通讯设备,夜里又有人休息。几个人一合计决定上山把树砍断搁置,为了安全,也为了轨道清理的工作更快一些。

赵光伟就是在上山的队伍里。

他失踪了。

“什么意思?”

陈苹呆滞着站着,看着那个解放军,没有听懂似的:“他去哪了?他怎么不回家?”

小孩子的哭声,陈苹茫然地看着,他看见同行回来的人里有的脑袋上缠着绷带,有些手腕上也缠着绷带,他知道情况肯定特别凶险,他每天都在菩萨面前磕头求光伟哥回来,很多人死了,被树砸死的,被瘫痪的房子压死的,他都听说了,可是赵光伟怎么会失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