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腾着步子跟在阮钺身后走进厨房,一边质问道:“你今天晚上没去上课?现在才九点,是你应该在家的时间吗?”
“上不上没区别。”阮钺把260ml牛奶倒进不锈钢奶锅,放在燃气灶上小火慢慢煨着。谈意惟急了,不敢相信阮钺竟然能说这种话,他冲上前一步把火关了,秀气的眉毛几乎倒竖,不依不饶地捏着拳头责问:“怎么可能没区别,学期末最后几节课,你们老师不划重点吗?”
阮钺又把还冷着的牛奶倒进瓷杯,转身搁进微波炉,“不划,整本书都是重点。”他转动旋钮,自顾自地做事,就是不看谈意惟,不承接谈意惟的情绪和意见。
“整本书都是重点你还不快去背?还逃课?”谈意惟终于被他的态度激怒了,站在灶台前面提高音量喊起来,“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想找举报的人对吧,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是谁把我给举报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是谁这么讨厌我,这么恨我!你为什么非得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我不想要你这个样子,你能不能听听我说的话?!为什么你们都不听我说的话……”
谈意惟很少这样子崩溃地表达愤怒,一般来说,就算受到再大的委屈与压迫,也习惯了用沉默的,被动的方式自己消化掉,然后再从夹缝中捡些于细微之处闪光的快乐,勉强维持着一日又一日的“正常生活”。
活着,很好,活着就会有变得幸福的可能,但所有人的10岁,20岁,都有这么多苦,这么多痛吗?他也不想自哀自怜,不想摆出一副受害者姿态,但到了这个时候,想起从起点开始就是个错误的人生,想到像一块烂肉一样可以被任何人施以锤击的自尊,就觉得自己确实是一百万分地可悲,一百万分地可怜。
微波炉“叮”了一声,阮钺沉默了,身形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他上前一步,把已经泪流了满脸的谈意惟抱在怀里,费力地张开嘴,想说“我不找了,你别伤心”,但终于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上午,从陈序办公室出来之后,他一直强迫自己维持着那种非理性的亢奋,不敢冷静下来,只怕一冷静下来,想到向学校辅导员公然“出柜”的场面,会忍不住去找把刀捅了自己。
为了保持亢奋,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对恶意举报者的仇恨,立刻全身心投入揪出仇恨对象的活动中,不想有须臾的分神,让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怖占据意识的高地。
但他没想到,谈意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会这么抗拒继续追究这件事情,当谈意惟开始哭,开始崩溃地大喊大叫的时候,他觉得世界颠倒了,所有器官在腔体里360°转了一整圈,牵扯到内壁的血和肉,都是翻天覆地,无法忍受的绞痛。
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在微波炉前发了好一会抖,没发现被叫喊声引出卧室的赵碧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一道玻璃门之隔的餐桌边。
◇ 第52章 49.“你们刚才是在讲我吗”
赵碧琴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出现,又默不作声消失。
三分钟时间,足够她看见他的儿子把谈新的儿子按在怀里,像抱着颗救命稻草一样,年轻的身体紧紧相贴,严丝合缝,情感的强度像超声波,听不到,看不见,却极有穿透力,钻得人一阵阵目眩,一阵阵心慌。
比起疑惑,她更觉得尴尬,谈意惟那么瘦,那么轻飘,被她力大无比的儿子死死抱住,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自愿,就连哭泣的声音也是低弱无力。
她没看见两个人的表情,但这种让人不能理解的画面依然冲击了她,让她觉得有点恐怖好像自己再多发现些什么就会天崩地裂一样的恐怖。
她悄悄地退开,回到卧室去。
两个小伙子,吵了架,抱一下,没什么的,她想,努力让拒绝深思的本能在“正常世界”的边缘糊出一道墙,将自己保护在安全的领域之内。
这间次卧,之前是谈意惟在住,床单被套是新买的,屋里其他地方却留下了不少悉心装饰的痕迹。谈意惟和阮钺是很不一样的孩子,为什么如此不相似的两个人会成为这么好的朋友,这么多年来都一直分不开呢,赵碧琴直到今天,才开始觉得应该要感到疑惑。
第二天,她对阮钺说,她要回老家去。
这三个月,因为养护得当,腿疼已经渐渐缓解,基本上能够摆脱轮椅自由行动,向单位请的长假也即将到期,提出要启程回去本来就是顺理成章,阮钺听了,拿出备忘录查看给她安排的就医流程表。
“我建议,还是等下一次复查结束,再稳定一段时间后回家。”他盯着自己排的表,不自觉用了点医生对病患下医嘱的语气。
赵碧琴清瘦泛黄的脸上浮现一丝不自在,委婉拒绝道:“再不回去,单位领导要说哩。”
事实上,并不会有单位的人来催她,办公室的人力本来饱和,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她的情况,平时派给她的重要事项不多,还有点对尸位素餐者眼不见为净的烦。
阮钺收起手机,既然赵碧琴执意要走,他也不会继续阻拦,他们母子两个平时的相处一直都很有边界感,谁也不会过分地干涉谁的生活。也许是因为在阮嵩的训练下,他们三个的关系,比起像亲人,还是更像同事。
阮嵩是不可违抗的大领导,赵碧琴是后勤保障人员,而阮钺就是最基层最基层的小工,在崇尚“狼性文化”的“企业”里,每个人各司其职,遵循着同一套行事准则。
阮钺给赵碧琴买了一张机票,然后叫了一辆网约车,把人送到小区门口,就算完成了做儿子的义务。
回到家,还有谈意惟需要他的照顾,需要他担起“男朋友”的责任。
谈意惟昨晚哭过之后,失眠一夜没睡,早上就开始发烧,伴随上呼吸道感染的症状。
一般来说,哮喘患者很害怕感冒,阮钺帮他请了假,自己也留在家照看他。
找举报者的事,阮钺向谈意惟保证了,不会再继续追查下去,为了保持心情的平静,两人约定好了,谁也不能再提起这茬。
强制性地把这事翻了篇,谈意惟病得昏昏沉沉,又开始发愁期末考试。
“我还没背完书呢……下周要考了”在烧到38.7度的时候,他都还在咕哝着念。
阮钺拨开他额前的头发,摸他滚烫的脑袋,低声在他耳边说:“不背了,睡一会。”
“不行啊,”谈意惟半张开烧得水汽濛濛的眼睛,好像已经不很清醒,又好像还很有逻辑地说,“现在不背书,就来不及复习完课本,复习不完课本,期末考就会考不好,这次考不好,绩点就会低,绩点低,就保不了研,保不了研就不能做高学历艺术家,实在不行,还得去上班打工呢……”
“不做高学历艺术家也很好,不上班也可以,我有钱养你。”阮钺涮了一条冷毛巾,贴在他额头擦擦,脸颊擦擦,烧得通红的两只耳朵也裹起来揉了揉。
“唔,呼呼……”谈意惟仰着头让他擦,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你能一直养我吗?一直一直,到我死掉那天……”
“嗯,到我们两个死掉那天。”阮钺纠正他的说法,看到谈意惟的眼睛睁大了,光而润的黑眼珠盯着自己来回地移动。
他知道,谈意惟高度近视,又没戴隐形眼镜,自己在他眼中可能就是一团模糊不清,忽远忽近的人形障碍物,这么想着,就弯下腰,凑近了,让谈意惟看清楚自己脸上的表情。
他没有在开玩笑,一直以来,他都坚信,谈意惟和他的生命,一定在冥冥之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是环抱一起,从彼此身上汲取养分的两棵树,如果一方枯萎衰败,另一方也不能独活,从在雪地里差点死掉时第一次见到谈意惟,他就一直固执地这样认为。
“你知道吗?”谈意惟开口继续说,“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在网上买了六大包口罩,买回来才知道一包里面有一百多个。”
他烧得有点混乱,小声絮絮地说着,阮钺就低着头,在他能看得清的范围里,仔细耐心地听。
“把快递搬回家之后,塞了满满一柜子,我当时想,真的好多呀……感觉这辈子都用不完,咳咳。”
他咳嗽了两声,阮钺立刻递过来水。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每天用一个,每天用一个,你猜怎么呢,昨天,我发现,整整一柜子,现在只剩下两三片了。”
感冒药起效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睛也沉沉的快闭上了。
他躺在那里,半梦半醒,在高温中发出呓语:
“你看,看起来再多再多的东西,每天消耗一点,每天消耗一点……总有一天……就会……”
他想说的是,有时候,看似会一直维持下去的现状,其实是一种心理的错觉。没有什么东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口罩是这样,一个人的喜欢,甚至耐心也应该是这样。在两个人都年轻,富有青春活力的时候,怎么能保证“一直一直”的事情呢?
但他没来得及说完,眼皮重重地一合,掉进了黑而黏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