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蚩死于潼关,恶人谷便失了这枚质子,他们与茶盘寨的牵制一夕间岌岌可危,于是便索性又逼着族长交出了他的次子,也就是戥蛮,不过眼下情势微妙啊,戥蛮既已叛逃至浩气盟,那么银雀使这个位置,似乎又空出来了呢。”
李安唐安静地听,那根细微线索此刻抽丝剥茧,俨然已连成一道直线。戥蛮叛逃,恶人谷故技重施,羌默蚩成是新的人质。
她双眼烁烁放光,直直盯着月冷西的脸,字字清晰道:
“月叔叔,我方才提到的羌默蚩成,便是现任银雀使。也是茶盘寨族长幼女,戥蛮的胞妹。”
这句话一说出口,月冷西脸上有了明显的表情变化。
李安唐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情感。震惊,却又仿佛早有预料,悲伤,却又似乎带着愤怒。这世上能让月冷西变了颜色的,除了凌霄,原来还有别人。
凌霄默默按住了月冷西肩膀,此刻也只有他最能理解月冷西的心情。当初龙蚩是如何惨死潼关,只有他和月冷西最清楚,他知道月冷西一直在后悔,后悔没能将那个固执又深情的五毒活着带出潼关。那五毒甚至将凤凰蛊给了凌霄,那时那刻,他仅仅为了一个从不曾好好记住他的人,将所有生的机会都拱手让人。
月冷西自那之后便绝口不提潼关发生的一切,却在战乱结束那年独自回了万花谷,亲手为龙蚩立了空冢,年年祭拜,从不间断。
他欠了龙蚩的,倾尽此生怕也偿还不清,这也是为何他会对戥蛮如此纵容。凌霄曾问他,难道为了一个戥蛮就要牺牲淮栖?月冷西却不肯回答,至今凌霄也不明白月冷西究竟对戥蛮作何打算。然而这个羌默蚩成的出现,对月冷西,对戥蛮,乃至整个浩气大营,究竟意味着什么?
沈无昧表情却未变,颇有些赞赏意味对李安唐道:
“不错啊,看来你问出不少有价值的线索。既然你断定羌默蚩成是戥蛮的妹妹,那她为何此时出现?你心中可有考量?”
李安唐皱了皱眉,犹豫一瞬道:
“羌默蚩成似乎并不知道戥蛮在浩气大营一事,如此说来,戥蛮叛逃也许未在恶人谷预料,他私自妄为的可能性很大,既然这样,多半……是为了私仇吧……”
她说着看了看月冷西,线索虽然串在了一起,可仍有什么不对劲,她说不上来。
“月叔叔,潼关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您和龙蚩,到底是……是……”
是什么关系?这话李安唐不敢问,关乎长辈隐私,问得太直白未免忤逆,可若不将一切摊开来说,很难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端倪。
月冷西心道罢了,这些事不单是李安唐,就连沈无昧也早就想问吧,他没料到事态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无论有多少指向他的恶意他都不在乎,可事关两大势力,甚至还可能有第三方势力介入,便不是他一己可以消化。
他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便难免波及凌霄,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龙蚩,曾是我……在恶人谷时的旧部。”
月冷西曾是恶人谷名噪一时的精锐首领一事,至今仍知者甚少,更不曾对晚辈提及。李安唐一时难以压抑心中震惊,脸上变颜变色不知所措,她慌得满头大汗,来回看着凌霄和沈无昧,自觉失态却又不知如何应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月冷西却也未多做解释,只定定看了她半晌,继续道:
“潼关一役当天,我与将军皆身受重伤,我也曾失血昏迷,醒来时才发现我二人身上均有保命的蛊,那时只有龙蚩与我二人进退,也只有他才会有那些蛊,我们曾想回去寻他,但我二人伤势过重,卧床半月余方才行动自如,时逢战乱迭起,将军也很快与李修然等部汇合,便也无暇寻他尸骨,后来听闻有苗疆人寻着了龙蚩的夜箫和双生蛇王,一并送回了茶盘寨,便再无其他音讯。”
有关潼关那天的事,沈无昧也是第一次听月冷西提起,心中不免对这个龙蚩有些敬佩起来。
月冷西是什么性情他或许知之不深,但这许多年的共事却让他深知,这个平素寡言少语的月大夫或许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绝不会是个多情滥情的负心汉。他眼中心中无不满满装着凌霄,唯此一人而已,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绝不可能容得下第二个人。
想必那龙蚩一片深情,用在月大夫身上便如石沉大海般,连半分涟漪都没有。可他却甘愿为月冷西一死,甚至还舍身救了凌霄性命。
沈无昧从不认为一个人的无私是理所应当,这世上能舍弃自己的人原本便凤毛麟角,可如龙蚩这般近乎高尚的无私,让他忍不住唏嘘其短暂一生。也许他一天都没有为自己活过,却比谁都更耀眼。耀眼得如此残忍。
“无昧,你认为这个羌默蚩成为何会此时出现?”
凌霄看见月冷西额边已然渗出一层细汗,不忍心再让他继续自责,不等李安唐继续分析便干脆将烫手山芋扔给了一脸狡黠的沈无昧。
沈无昧略带委屈地看了眼凌霄,抿了抿嘴道:
“简单啊,如果戥蛮确实私自叛逃恶人谷,那么王遗风必然怒火中烧,茶盘寨献出的银雀使接二连三叛逃,对他来说无疑是挑衅和侮辱,恶人谷在江湖中眼线众多,想要查出戥蛮去处并不难,难的是戥蛮身在浩气大营,他们就下不了手,于是便故意将戥蛮的妹妹送到伴江村与我们遥遥相对,意图不过是用这姑娘刺激戥蛮,只要有机会将戥蛮引出浩气大营,恐怕这僵局就会被打破了。不过……”
他眼珠转了转,视线放在月冷西身上:
“据我观察,戥蛮大概不会为谁铤而走险,目前看来,他的目标仍是月大夫。我倒是有点好奇,戥蛮真的会为龙蚩的死执着至此?这本身就很蹊跷……”
李安唐这时突然插话道:
“我也这么觉得,沈叔叔,我在想,会不会还另外有什么人想杀月叔叔?”
如果戥蛮是受人指派来杀月冷西,那么事情就解释得通了。
沈无昧有些讶异地盯着李安唐看了半晌,戥蛮身后有可能另有其人的事,他未对李安唐提过半个字,这丫头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揣测至此,已然能显露出她绝佳的天赋。这孩子假以时日,必定前途无量。
戥蛮从入营以来便处处与月冷西针锋相对,甚至几次三番想靠近帅营,如此不加掩饰的意图十分引人注目,几乎可以断定他就是冲着月冷西来的无疑。沈无昧原本也曾怀疑是恶人谷要杀月冷西,那么可能性最大的便是王遗风,可现在恶人谷的动作却明显不是针对月冷西,那还有什么人想要月冷西的命?他和凌霄都有过另外一种想法,毕竟能将戥蛮送进浩气大营是个比较显而易见的纰漏,可“那个人”并没有什么必要咬着月冷西不放。
中间似乎总有一环扣不上,一定是他遗漏了什么,是什么呢?
沈无昧思索良久,终究没再说什么,他对李安唐笑了笑,沉沉道:
“这些天来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既然羌默蚩成身份已经确定,你也不必冒险再去见她,还有,安唐,此间谈话勿要外传,个中厉害你懂吧?”
李安唐慎重点了点头,沈无昧裂开嘴笑着叹口气,一巴掌拍在凌霄后背,啧啧道:
“真是便宜了凌霄啊,你若是我徒弟,怕会是最优秀的谋士了。”
凌霄头也没回翻了翻眼皮道:
“都跟你学成狐狸了有什么好,心眼儿多得都成筛子了。”
李安唐笑着拱手告退,帅营里又再度剩下两个天策一个万花,许久都没人再发一言。
扑朔迷离的真相似乎愈发清晰,又仿佛仍隔着层薄雾,沈无昧始终不肯笃定推断结果,便意味着一切都尚未明朗,是线索还不够多,还是他们想错了什么?
还有一件事最让沈无昧困惑,单凭那戥蛮,有什么把握来刺杀月冷西?月冷西一身绝世武功数年来难逢敌手,区区一个小儿戥蛮,如何得手?更何况月冷西曾统领恶人谷精锐多年,莫说将帅之能不输于凌霄,连谋略之能也可与沈无昧较量一二,这营里最难刺杀的怕就是这位孤傲的军医了,戥蛮手里除了龙蚩,最大的筹码还是淮栖。月冷西爱徒心切,若是为了淮栖露出短板来倒也合情合理,可这局面月冷西自己不会不懂,为何却对淮栖与戥蛮的事甚是冷淡?这月大夫心里究竟还藏了多少秘密?
沈无昧摸了摸下巴,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瞅着月冷西道:
“月大夫今儿难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月冷西扫他一眼,淡淡道:
“你不是料到她会继续去见那姑娘?我若不说清楚,岂不辜负你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