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们仿佛在背上被人抽了一鞭子,原本勉强整齐的队列一抖,瞬间几乎站成?了几条直线,整个儿看?上去又像个长方的队列了。
祝缨接着用方言说:“行了,分班吧。”
县丞、主簿都?不在,怎么分呢?谁指挥呢?是平分还是怎么的?又是一阵攘乱。
祝缨道:“肃静。我点名的出列,第?一班:童立、童生、童波……”
她挨个人点名,衙役们开始喘不过气来。他们有?名册,县令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不稀奇,但是县令点名的时候,目光是随着名字确切地?看?到每个人的!几十号人,她一一识得。
这还不算,有?心人会发现,她安排的三班也很有?讲究,老少搭配,连高矮胖瘦看?起来都?比较整齐。
衙役们什么话也不敢说,听着祝缨分派了任务,第?一班跟她走,第?二班看?县衙,第?三班回家休息。十日后,她带第?一班回来,第?一班休息,第?二班跟她继续巡游县境,第?三班看?守县衙。
祝缨平和地?问:“听明白了吗?”
“是。”
连最碎嘴的衙役也不敢戏笑?问她老人家居然会说方言,是不是同乡、是不是跟他们开玩笑?了。
别说他们了,祝缨亲娘也不知道她已经会说些当地?方言了。老两口看?女儿游刃有?余就?高兴,哪怕他们听不懂祝缨说了什么,也欢欣鼓舞地?跟着女儿下乡去了。
祝缨骑马,张仙姑和花姐坐着车跟在后面,祝大坐在车辕上。
两个衙役敲着锣在前面开道,其他人跟在后面。
祝缨的第?一站是个离县城不远的村子,她命衙役敲着锣在村里喊:“县令大人下乡,无论贫富贵贱,有jsg?何冤屈都?可诉说!有?不和之处都?可调解。”
她就?在村里晒稻谷的大土场上坐下,面前摆一张竹桌,一个简易的公堂就?形成?了。
一村的人都?在土场上聚着,几个穿着体面的中老年?男子上前拜见。祝缨以方言道:“老人家是村中宝,快请起。”
村民们也都?惊讶了起来。祝缨亲自把几个老人扶起,让人给他们搬了座儿,然后才说:“我奉陛下旨意?,朝廷政令来为官一方,怎么能不管事?呢?”
她与村民们的对话都?以方言进行,祝大和张仙姑初时看?着热闹,久了也听不懂这热闹就?没意?思了。两人慢慢挪了出来,想走走散散步,张仙姑眼尖,突然看?到了两个藏蓝道袍的身影,她吓了一跳,走了过去。
相距十步的时候就?看?清了,竟是小江和小黑丫头。
小江和小黑丫头上前两步,对二人行了福礼。祝大不知道怎么跟年?轻姑娘说话,张仙姑道:“真巧啊,你们也来看?热闹啊?”
小江道:“大娘子,我是自己跟过来的。先?前我做错了事?,惹祝大人白白操心了,我为他做事?来抵就?是了。”
“哎哟哎哟,不用不用!什么都?不用做,你自己个儿好好过活就?行了。你瞧,连我们也都?没什么正?事?干哩。咱们连这儿的话都?听不懂,做什么事?呀?”
“我听得懂,”小江脊背挺直直地?说,“我讲给您听。”
她慢慢地?把土场上的话翻译给张仙姑听,祝大听着每句话都?成?句子,意?思也通畅。奇道:“你会这里的话?来过呀……”
“没有?。”
“现学的啊?那可真是了不起。”
小江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学不会就?死?,也就?学会了。”
张仙姑愕然:“这是什么话儿说的?”
小江道:“人能装聋作哑,不能真的又聋又哑。害,我接着跟您说,那个蓝衣服的是哥哥,绿衣服的是弟弟,都?说分家的时候不公平,对方占了便宜。祝大人就?叫他们互相带着老婆孩子交换搬家……噗,他们都?不愿意?。祝大人要给他们重新分家了,原来并不是真的要他们搬家……”
小江慢慢给老两口译着方言,心中也渐有?了想法:他并不是个冷酷的人,对那可怜人也多有?回护。那卖珠人家的事?,是我失了计较,不好代?她揽事?。
她的心里一阵的难过。仍然硬撑着,不肯就?走了。
花姐在一边看?了一阵,也从土场挪了出来寻老两口。
只有?祝缨还在土场里,依次与这村里的人家交谈。断一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分家都?算大案,其他多的是你家的鸡吃了我家的菜之类。
贵人眼里,这连件“事?”都?算不上,听着都?算解闷的“闲谈”。但是于?普通百姓,这就?是天大的事?情。种了一春天的菜本来能换一小罐盐的,现在被鸡糟蹋了,全家吃淡,能行?
祝缨在大理寺断案,重伤起步,凶恶的如谋逆、灭门?都?断过。现在却全是些村里的事?儿,件件听起来都?不霸气!村里的人呢,也讲谋逆当故事?,却很关心鸡鸭怎么赔偿。
她很快摸着门?,先?让村中长者说意?见,依据大家的反应,知道这村的习惯,再比照律法按自己的心意?来断。
比如分家,谁来分也不可能完全平均,哪怕一贯钱,一家半贯,哥哥都?能说自己的儿子是长孙,长孙犹子,得多分。弟弟则要讲,哥哥仗着年?长,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已多侵占了不少财产。
祝缨分的时候,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不照着“平分”来。她提供了几个方案供兄弟俩选择,如果多给哥哥一点,但是要讲明哥哥是多分了的,理由是他是长子,为原本的家出力更多,这一点由村中长者共同作证,所以多给一点。如果弟弟要赡养老母,则由弟弟多拿一分。并且言明,如果弟弟多拿了财产又不赡养母亲,她就?要照国法来办这个逆子了。
完全地?心服口服,那是不可能的!真要都?讲道理兄友弟恭互相推让,那就?吵不起来了。对于?许多人,没占到便宜就?算吃亏了,这种人永远不可能让他满足。又有?一些人,受了许多的委屈,也不能硬叫他完全地?放下。
普通乡民家,字都?不识几个,也就?不用提还有?什么家产记账了。顶多是在县衙里的一个簿子,记着这一户一共有?多少田。至于?家里有?几条被子这样的事?谁也说不清,但他们争的就?是这几条被子。
面上看?得过去,也就?差不多了,并不是为了说服这兄弟俩,而是要让别人看?到她在管事?儿。且管得也还算公平。
其余事?件也多如此类。
县丞、主簿到刺史府领训,往来花了十来天,他们回县衙的这一天,正?是祝缨结束了一轮巡视,回来换第?二班下乡的日子。
县丞和主簿便得到了一个噩耗:新来的县令,他就?是个王八蛋!不用粘毛就?是个猴儿!满身都?是心眼子!他会说咱们方言!他听得懂!
父老
县丞和主簿近来?日子不太好过!
不管是谁, 换了个顶头上司日子都不会太舒坦,尤其在前任上司是个撒手掌柜的情况下。他们?背后说的都是心里话,隐形的上司才是个好上司, 出现在他们?面前又不能奋力为?他们?争个前程的上司, 还不如没有!
这不,新上司来?了, 他们?的麻烦也就来?了!
朝廷制度, 本地人不得在本地为?官, 两人都不是本县人,但都是本州之人,离家不算太遥远却也不太近。地理上的距离也正如他们?的身份, 不远不近,有点小尴尬。夹在刺史与县令中间, 既有自己的小心思, 又不得不顾忌这二人。
两人在驿站遇到祝缨的时候,隐约觉得祝缨有点不太一样, 因为?没有任何的证据并不敢对鲁刺史讲。没个痕迹就敢说出去,到时候鲁刺史兴兴头头地去找事儿,一旦不如意,他俩岂不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