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这等淫乱后宫之事,他简直在拎着自己脑袋令人来杀。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然而却不后悔。他不知道晕过去多久,直到宫室内传来沉重的一声撞动。倏然睁眼竟已拂晓,天空色浮红雾,是一个红日都照不透的浓雾天气。
他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惊慌失措地闯进去。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挂着淋漓而下的一道血。连翘倒地不起,额心蔓延那样浓烈的血红雾水。
他惊得跌倒下去,双膝无力但却拖着身体一直前行,爬向淑妃床前。
一只泛青的手腕堪称可怜地连接手掌,落出纱幔。
赵雏掀起纱幔,仿佛掀起一个世家落幕之后的挽联。
尸体被一枚金泽闪耀的簪刺喉。血溅得极少,然而脖颈伤痕遍布,想来一刺毙命是不容易的,她也挣扎很久很久。
金簪承载着她生命余光的重量,其之沉重背后,有至高无上的庄重尊严。而他看着截然相反的、淑妃黯淡的眼睛,伸手欲为她合上。
死人肌肤极致的冰冷,他从前摸过很多,大多同是宦官。但是看着她的脸庞,看着尸斑一点一点爬满这张无神的脸,赵雏觉得自己即将死在这里,再没有离开的能力。
他抱着尸体,像是抱着华美的袍,直到哭得不省人事。
第12章 十二章 哀悼
妃子自裁是为重罪。尽管淑妃生前留书一封,以表心志:她是作为薛氏之后,为向皇室尽忠而亡。然而皇帝将华丽悲壮的书信径直点燃,扔进纸盆。眼睁睁地望着一个女人在世界上最终的文字消亡,仿佛也不失为一种值得欣赏的悲哀之美。
淑妃过去的宫人皆被牵连,上面把他们分配往一些马厩、官房诸如此类最低级的场所。大总管念着过去交情,调赵雏在御花园做事,提醒他机灵着点儿,许是什么时候遇到贵人,能交好运也说不定。
但是,他自内心里觉得,淑妃其实还没有走。也许她很愤怒,气得无法面对赵雏,暂时将他赶出宫门而已。
承认一个爱人以在世的形式不再相见,尚且是很困难的事,更不要说承认死亡。
他自猗兰殿的门前经过,红漆脱落了半扇门,春之时节燕子在屋檐下筑巢。他想那么小的四方天地,自己曾经为何觉得置身天堂?他尚且还能出来走动,然而淑妃那样羸弱的体质,拘束在屏风之后的金丝笼里,竟然度过她的大半生涯。皇宫这么大,他爱的人却这样小小得能够将她带在心里,走遍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砖石。但是,假如她不是皇帝的女人,那么以她的优秀才学,是不是如古文典籍记载的学者一样游历山河?她的身体,想必也会好很多吧。
甚至那位对下人颐指气使的连翘姑娘,只在淑妃娘娘面前展现她也有可爱一面。兴许下一秒她会从内推开冰冷的门,瞪着眼睛怒道:“公公怎么耽搁得这样久?娘娘等你过去陪她!”
……过去哪里?
亲眼目睹淑妃尸体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自然而然,承接出许多于情于理非常应当的画面:他也撞墙自尽,或者学着淑妃的模样自刎。其实他最想的还是什么都不要做,一直抱着她哭下去就好,因为眼泪总有流干的那一天,他也总有死掉的那一天,在死亡自然来临之前,他必须为她一直以泪哀悼。巨大的变故面前人通常会丧失反应能力,无动于衷是假象,真相是已经疲惫得毫无办法,不想要改变什么或者挽救什么,只能想死。
那天他哭着哭着就晕过去。其实连眼泪也是空洞的,不代表内心悲伤震颤,而是失去对于体内机能的一切掌控,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出来这许多年完全失衡的心意,眼里通红,哭腔也从一开始的低沉压抑逐渐变为脱力地嚎啕。她的脖颈像折断地后仰,金簪在与肌肤连接的伤口反而嵌得愈深,现在赵雏涕泗横流倒在她贵重的衣裳上,她已经不会也是不能说出嫌弃的话了。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痛快为她哭过一场之后,他竟然……
没有之前那样想死。
眼泪裹挟着一些很沉很重的东西,像是白灿灿的盐山遇水融化,最终留着一点咸味的事情是他在醒来后的一场高寒,翻来覆去,怎么都好不了似的。其实源于守着淑妃那三天里的过度空耗,不过他宁愿以为是为她得的心病。他想,多受一些苦也是好的,至少折磨自己的良心。不过之后,昭阳殿的那位宝莺私下抓药来送给他,道:我家主儿送的。她比上次相见稍微镇静一些,也许因为赵雏地位已不如前,不至使她恐惧自身的毁灭。
他“违心”地服下药。
皇帝烧掉淑妃的信,何其凉薄。然而他呢?然而他呢,他还配认为自己深爱着她吗?
他想念她,但是并不想死。于是用她还活着的假象欺骗自己,选择不要面对真实真实的死亡,以及自己真实的自私。
猗兰殿意外走水。
长夏酷热,火势烧得格外旺盛。夜深人静的火海,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猎物上钩的猛兽,火苗四处乱窜,是它举起坠着尖锐指甲的巨爪。
所幸宫内无人居住,抢救及时,后半夜逐渐地被浇灭满目一片红墙倾倒,绿霉显露;燕子颜色焦黑,啪嗒摔进灰里,像是掉进一口油锅。
赵雏得知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好一会儿他都没有任何念头,并无疼痛或者别的什么悲伤,只是很慢很慢地蹲下去。
他与御花园灌木一般高低,但他很久没有用这样仰视的目光看过景物。黯淡的宝蓝色天幕正在下坠,铺天盖地地坠下来,于头顶悬而未落。
一人自后静静地走过来。他膝盖一软,径直跪倒在地,闻之便很战栗的一声撞响。
那人装模作样“哎呦”,拿捏着点儿冷淡的腔调,然而没有笑意。她也蹲下,裙摆霎时滚滚铺展,腕子上血红的珍珠串儿轻盈作响。
“您也会难过吗?”
赵雏毫无反应,脑子也变得迟钝,下意识地膝行推后。对方却伸手,狠狠地抓他的手腕,仿佛不顾四周是否有别人的眼睛。他低着脸,却能觉出对方的眼睛那样明亮炯炯。
这样的姿势持续很久,他们像是对峙,谁都不肯说出第一句话。乌云翻墨,天空潮得仿佛有雨,终于,她先松开了手,赵雏忙不迭地以头触地。
“不必多礼,请起来吧。”
她悄声说:
“这儿很冷,陪我回去。”
说什么借口呢,那是本代以来最高温的一年九夏。
第13章 十三章 鱼目
天空变脸飞快,不多时分忽闻惊雷大作,雨洒淋浪。
拔步床幔湿湿地落,银红的软烟罗譬若霞影雨中洇润。
秦娥压着赵雏的肩,将他一点一点压倒在床。她屈膝,跨在他的腿上,看见赵雏苍白麻木的一张脸。她一耳光劈上去,除非沉闷的巴掌声,他连一个表情也没有换,像是被魇住了。于是她闭上眼,俯身地吻上去,直至觉得嘴唇下的那片嘴唇蠕动一下。她与皇帝不会相吻,他与淑妃也不曾有这样最简单纯粹、然而也是最“不堪下流”的爱的形式。因而他们彼此明白,亲吻没有任何味道,只是毫无来由想被允许流下眼泪。没有允许,所以都忍住了。但是之后应当交换身体的这一步,却都无师自通。
六岁,她偷过集市的鱼,将鱼扔进捧起两边的裙摆。她逃回家,松开裙摆,一捧青鱼活蹦乱跳,譬如白雨跳珠,哗啦哗啦地掉下来。裙布濡湿,腥臭的鱼水流过光滑的大腿根,胯下黏黏腻腻像是沾上湿滑鱼鳞自己也变为一条鱼。
“鱼”用嘴唇吸吮她的血肉。可怜那样颤抖的嘴唇,竟用来吸吮她的下体的“残缺”。阴唇因为流出透明黏稠的水液,一张一合地蠕,仿佛天生美丽然而没有胭脂的嘴唇的一种悲歌。她真正灵魂的一部分是自下体流出来的,混着羞耻实则真挚的液体,流进、抑或被动地被吞噬进鱼的体内。那一天,她在皇帝身边,同其游赏御花园的锦鲤池。两个双双走在桥上,她凭栏为池中之鲤洒下鱼食,笑着看无数鲤鱼聚拢于她手下,浑浊的泡泡吐出来再咽回去,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宫里最安全的女人。大总管忽然匆匆地来,说有要事希望与陛下借一步说话。皇帝却说,何必瞒着奉美人呢?大总管砰地跪在桥下,年迈的背部在堪称一声“九千岁”的织金蟒袍之下佝偻:淑妃娘娘薨了!
她直直抓住扶栏,身体无止境地往下坠坠入鱼池,作为那些额头畸形、只露嘴巴的怪物之饲料。皇帝握她的手,一指一指掰开她紧攥的手掌,将剩余的鱼食一洒而尽。鱼儿竞相追逐着,游向与落日交融的天边。
雨青雾沉之夜,小衫背部洇出淡淡汗渍,她的腰肢紧紧地被圈住。自她腿间抬起的那张脸尽管脏得淫荡,然而尽是麻木的悲怆,她自其中看清自己的神情。她敏锐地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难以以淑妃之死作为胜利的标志,为什么当最大的障碍消失之后,她反而无话可说?她想拥有效忠自己的一条鱼,抑或她只是享受强占他人之物过程的快感?也有人会那么温顺地舔舐她的下体,像是今夜,这是她此前从来不敢设想的。当她强迫他人,她会喜欢那种侮辱、践踏他人尊严的扬眉吐气,可是当“一只鱼”躺在她的身下毫无声音,她竟然会慌张,竟然会羞愧,竟然会怀疑自己其实不是自己,只是另一个什么人的替身?
她取下拢发之簪,满头乌黑宛如云坠。她咬住簪,而用修长的簪尖打开那条鱼儿:冰冷的鱼鳞翻开,露出鲜活紧致的肉;皮撕下来,把满肚子的血与吃进去的眼泪剖给她看。
簪尖在他的腹部划开淡白的痕。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发生什么,然而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内心已经缴械投降。那根刺喉的簪是噩梦一般的重现,像是火焰笼罩着他,他逃不出那场幻梦,然而恐惧止于胸前,他觉得自己也是语言能力被阉割的尸体,重复地想、僵硬地想:不要不要但是张口除非呻吟,一个字眼都咬不住,那些虚情假意轻飘飘地溜走。语言不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