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岐是“怪物”,可他到底和常人又什么不同?乌尔健善并不知道。
这份未知让他对对方的畏惧进一步加深,甚至还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一步,仿佛下一刻对面着那碧色眼眸的俊朗青年便会化作鬼怪,再扑上前来加害自己。
他开始考虑将自己知道的那些旧事全盘托出,不知能否让乌尔岐延缓报复的动作而想到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自己的亲卫有那么多,又为何要怕那区区一个人?
真是被他的眼神吓傻了。乌尔健善自嘲的想。
乌尔岐压根不知道对方瞬息里的心念急转,只是觉察到了那份避之不及缩瑟,心下有些好笑,便问:“你在怕我?怕什么?”
本就胆战心惊的塞北王四子被他这直白的发问又吓得一激灵,他下意识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在害”
乌尔岐耐心地等他继续说下去,可健善却忽然哑了火,只是神色怪异的往对方身后看了眼,旋即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先是故作镇定的深吸一口气,又对着乌尔岐说了句“我走了”,便立刻后退转身,逃跑般离去了。只是他的掩饰实在太过低劣,那从内而外的悚然完全没有被遮盖。
乌尔岐:“?”
他莫名其妙的回头,除却交错的几笼营帐外,不远处只有围着火堆敲打牛骨的萨满与巫者,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或物。
一旁监视的侍卫见他们不过短短几句话便闹的不欢而散,自以为看透了什么,嘴里发出幸灾乐祸般的两声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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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乌尔莫卧汗的侍卫找了过来。
萨满终于姗姗来迟。
乌尔岐这时候才被真正允许进入那古老又神圣的的祭祀场地。这里几乎寸草不生,火堆燃烧过的焦黑痕迹十分明显。而那身披长袍的萨满与巫者已做足了准备,伴随着乌尔莫卧汗的一声“开始”,她便先行以一种类似舞蹈的步伐向自己靠近,随后握住了他的手。
令他有些惊讶的是,萨满的并不苍老她的脸被骨饰与木覆面遮掩,黑白繁杂的神鸟刺青顺着脖颈向上下延伸,暴露在外的皮肤有风沙侵蚀的粗糙痕迹,却又没有岁月沉积的褶皱。她的手上有茧,只是乌尔岐同她两手相握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生母模糊的面庞与虚无缥缈的先祖神灵,以至于一时都没有注意那些茧的位置但不论如何,这并不是一个老妪的应有的状态。
她很快松开了他。乌尔岐摊开手心,发现被抹了狼血。这是受卜者的印记。
“先祖降灵”萨满以沙哑高亢的腔调半唱半念,装饰繁杂的的羽衣随着她旋转的动作在空旷的草原上带起斑斓的色彩。她身后的神巫或敲鼓或吹奏骨笛,一串串血玉与火光交相辉映。又过了会,萨满从怀中掏出一颗苍狼的头骨,旋即将它放在火堆最上,任由火焰将其吞没燃烧。
在请神的整个过程里,乌尔岐始终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几颗头颅,仿佛透过那些空洞干瘪的眼球看到他们缓缓飘升至上天的魂灵。他们很快便会被投入火海焚解成灰,而那无形的魂魄则随之凝聚,成为诸天先祖神中的一员。
狼的头骨在火舌里咔咔作响,火星点点盘旋着升空萨满呢喃着塞北的古语,突然停顿了所有动作,又在几个呼吸过后弯下腰,将手直接深入滚烫的红幕之中,将那狼骨取出。
她不顾烫伤的疼痛,捧着冒烟的狼骨走近,将它在众人面前一一展示。
乌尔莫卧汗瞥了眼裂纹他看不懂。阐释它们的职责一向交由萨满,她将它递来也只是让大汗确认,这上面没有被动过手脚。
萨满的手缓缓摸过这具头骨上的裂口,随后将它平平掷在脚下土地,又快速的念诵着祷辞那狼骨起初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很快的,它正中间一道并不起眼的裂痕逐渐扩大,带动两侧的白骨逐渐分离。但它们彻底分成两半的那一刻,萨满的声音停了下来。
她跪在地上将两块狼骨拾起,旋即将其拼合着高高举过头顶于是众人便在她的宣颂中清晰地看到了一道极为笔直对称的纹路。
那是吉兆。
伴随着这一结果的降生,乌尔莫卧汗的面色短暂的阴沉了下去。仿佛这个结果并非他原有的预想。但这份情绪收敛的很快,很快便又虚伪的笑了,大掌拍上乌尔岐的肩膀,旋即示威般用力压了压:“父王很高兴你回来。”
乌尔岐站的稳当,但他仍顺着乌尔莫卧汗的力道单膝跪下,向他行了效忠之礼。
如此半日不到,他便看似轻易的在塞北王族有了一席之地但未来又当如何?他清楚那只会更加凶险。
但不论如何,至少他已落下了第一步
复仇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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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天佑二十三年春。
这是李乾昭来到燕地的第四个年头,与乌尔岐分开的第四个春日。
他在朝中地位一向尴尬,文官武将因着太子与二皇子之事而纷纷避嫌,反倒是资历深厚的少数老臣会愿意与他略微相交这自然也是在梁帝默许的范围之内而梁帝的秘密任命并未惊动朝臣,当李乾昭带着王印孤零零地走了好一段时日,这才陆陆续续有人觉察到了什么,但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由圣上借“谋逆”之辞的发难,谁也不敢在此时贸然提及,便纷纷装傻充愣,直到燕地与塞北交战的战报传回,才又状若无事的分析商议着这些军情。
当然,那也是过了一段时间的事。
大梁的藩王起初权力颇高,财政军各项均有涉及,朝廷稍有不慎便易造成地方叛乱割据。昔年穆宗便是如此起兵,借“清君侧”的名义夺权篡位。也正是自他之后,历代帝王便着手进行了大大小小的削藩,到了如今梁帝这里,除却边境军政要地,其余的封地里基本被朝廷管辖,藩王们能做的事少之又少。
也因着这般缘故,诸如燕北、岭南等地的藩王饶是能够掌兵,但大多就任时却无法自领亲兵,与封地原本驻守的将士们更是素未谋面。
将兵互不相识乃是大忌,李乾昭不可能一上任便急着打仗。他先行查过账,发现燕地虽曾富庶过,如今却以亏空日久,士兵无饷可发,百姓更是入不敷出。他随即便开始裁军,将城中二十余万人裁去近半,留下青壮健全者,其余的便卸甲归田,又于农商等事上调整颇多。如此到了第二年,燕地民情果真好了不少。
燕地的太守多少是听过三皇子平叛西南的功绩的,对于这年轻的燕王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好印象。但他到底能在塞北越发频繁的袭扰下勉强守住大半燕地,与兵家之事小有所成,南北地势相差极大,用兵之法亦天差地别,故而在次年听闻燕王欲调整驻军部署时,首先的反应便是劝诫。
燕王则笑道:“你且看这布防图……”
说着便细细与幕僚部将分析一番,那太守句句听来,意识到他并非戏言,便也凝神看过去。他的部署果真更胜一筹,那年秋日塞北军南下,北庭、岷河一带皆受其扫荡,唯独燕山一脉守得固若金汤,全然不受侵扰。
不止燕地,而是整个燕山。
如今的燕山有近半并不受大梁掌控,但塞北人亦不轻易将其纳入囊中,它仿佛成为了两国之间的弃子,以其中百姓的水深火热换得燕南一带的喘息机会。
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而李乾昭却打破了它,自此以后,撕破脸皮的两军交战越发频繁,而燕山的平民大多在燕王授意下迁回燕南,余下的空城便成为了攻守的主战场,但塞北人自汇门关攻进燕山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直至未来的某一日,它被彻底收复。
经此一事,太守对燕王便彻底刮目相看。这个二十出头的男人于用兵一道上已不亚于昔年的太祖皇帝。
但同时,燕王在其他方面却是远远不足大梁太祖的。他洁身自好到了在旁人看来近似圣人的地步,不仅来时未携女眷,就任后也从不耽于酒色,于是连带着其麾下的官僚将士亦正容肃纪,再极少有人大兴宴会借机淫乐。
曾有贪腐的官员向其进献一对阴阳同体的双生雏妓,燕王见到后一笑置之,转手便抓住该官受贿的罪行捉拿入狱,从对方府中收缴金银无数,被全部充军作饷。而消息传到梁都,圣上竟也并未苛责燕王扣下赃物之事,甚至还大举称赞了一番,令那些借题发挥的言官们不得不暂且偃旗息鼓。
那一对年轻的雏妓据下人间的传闻言,燕王既未将其送回来处,也没无将其赏赐给属下的打算,而是将其留在府中做事。至于究竟是扮做侍女抑或宦官,那却是无从得知了。
燕王其人不仅与淫秽贪欲无缘,于诗词歌赋之事更是一窍不通。仿佛来这只为治地与打仗,旁的事几乎不感兴趣。好在燕王自己对此无意,但却并不禁止文人骚客之间的附庸风雅,甚至因为自己高大俊朗的年轻外表与政绩战功而时常成为墨客笔下人物对于这些,只要明面上不辱没皇家威严、没有反叛侮辱之词句,他也一向是听之任之的。
于是不仅将士们对他景仰信赖,就连文人也对他颇有好感。那些称颂虽无法令一向谨慎的燕王洋洋自得,但它毕竟年轻气盛,这些话或多或少也影响了他的判断,让他偶尔在作出决策时,选择了更冒进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