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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过不得半月,宫中便来人通传,客客气气的请他进宫“看一出戏”。
“这是陛下的意思。”来人乃是御前得宠的方士,冲他仙风道骨的一行礼,并未留给他推拒的时间,又道:“殿下病体未愈,陛下便已着太医候着,只待为您细加诊治。”
李弃面色如常,缓声谢过那方士,借着转身的瞬息动作,不着痕迹的向身后跪着的福公公使了个眼色。后者反应迅速,忙微不可查的一点头,将李弃未出口的吩咐应下。
这自然不是万全的法子,但失手的后果却是令他难以承受的。
直到入宫后,李弃的心中依然没底,甚至破天荒的感到了几分不安。这股不安仿若天边越发聚集的灰暗云团一般,逐步在他的心头凝成深厚的阴霾。这既是对宫中那未知的戏码,亦有关乎他与乌尔岐的未来。
第七十一章
说是入宫,可实际上李弃去到的,却是守备森严的昭狱。
禁卫与内侍们分列候着,他们身前是身着厚重皇袍的梁帝。除此之外,竟还有刑部尚书、以及那许久未见的翟尚书。两人摇摇对视,他便对李弃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皇儿到了?”梁帝道:“来,走过来点。”
李弃一听梁帝那虚伪到不加掩饰的语气,顿时意识到了什么,猜测大抵是因着盛家之事,梁帝要发难了。
他敛了表情,神色如常的走上前去:“儿臣参见父皇。”
梁帝摆手示意他起身,笑道:“朕未曾想到你竟染了风寒,现在可好些了?”
李弃本就无恙,而他此番前来亦并未装出一副病容。老辣如梁帝者,又怎会听不出这仅是番托辞?只是不知他会如何看待三皇子的这一“病”,当下便只在言语间提点了句,而李弃也从善如流,应道:“想是闷在府中太久的缘故。今日出来透透气,倒觉得缓和了不少。”
他借寒喧之语顺势道出自己行踪,梁帝不咸不淡的点头,侧头吩咐道:“那便好。将人提上来罢。”
梁帝身后的狱卒应了声,旋即走出两人推开昭狱铁门,顺着石阶向下。迎面扑来一股腥臭腐败之气,随行的侍从们饶是早有准备,端上香炉点上,却也依然被那股恶臭熏得眨眼。
李弃到底是领过兵的,对这等血腥不算难忍。西南地带潮湿闷热,战死将士的尸身如若不加掩埋,蝇虫便会很快寻味而来,届时其所爆出的尸臭只会更冲。故而他只是略微抬眼一瞥,便再没旁的动作。
过不得片刻,那两名狱卒便拖着个满身血污的人上来。那人被押在众人面前,披头散发,李弃仔细辨认他勉强露出的那张脸,却都没认出那个人是谁。
“皇儿可知此乃何人?”梁帝问
李弃道:“孩儿不知。”
“当真不知么?”梁帝笑道:“他的身上,与你流着相近的血啊。”
旋即,那遍体鳞伤的犯人睁开眼,发出一声虚弱的冷笑。
李弃认出了那道声音,是盛荣成。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所见的那张脸应是易容过的,于是又缓缓摇头,试探问道:“他可是那日儿臣捉回的门客?”
梁帝道:“是么?赵卿,你说说罢。”
他口中的赵卿,便是当朝刑部尚书赵禀。此人年过不惑,近年方受提拔,为人刚正又不知变通,同僚的评价褒贬不一,李弃平日里极少同他打过交道。
“回禀皇上,臣命人审了他数回,自己又亲审了遍……他的说辞倒未曾变过。”赵禀拱手道:“此人于太子、二皇子一事上参与不多,但却同昔年盛氏之案有关,大抵是诛其九族时的纰漏……他一口咬定了并无同党,此事臣等尚在追查。将其易容恢复后,掖庭的宫女便指认出来,他正是数年前曾几度混入掖庭的那个贼人。”
此话一出,盛荣成这才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了过来。
梁帝饶有兴致的注视着他,话却是对着李弃说的:“朕记得,那地方正是你此前住过的。”
李弃道:“回父皇,儿臣确实曾在那处暂居一段时日。”
“那你认不认得他?”梁帝问。
“若有易容,儿臣或许能想起。”李弃诚恳道:“单论这张脸,儿臣只在太尉府中见过一回。”
于是梁帝便又命人以易容膏药在盛荣成脸上涂抹一番,后者早已失去挣扎的气力,只在片刻后,便露出了李弃极为熟悉的那张脸。
他道:“这回儿臣见过了。”
梁帝问:“看来那质子也应当见过他,他可曾同你说过些什么?”
李弃思索片刻,旋即道:“谋逆之言罢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儿臣避开了质子。”
这一问一答看似随意,可却仍旧让他在这冬日里出了些许冷汗。他与盛荣成的事可大可小,梁帝究竟知道多少尚且未知,倘若当真借机发作,受到牵连的人必然有乌尔岐,他绝不能连累了他。
盛荣成沉默的听着,一动不动。他本有一身武功,此刻却被打断手脚,形如废人,只是忘向李弃道眼里却异常平静,仿若当真认了成王败寇的命,等待三皇子的揭发。
可李弃却没有落井下石的打算。
事已至此,他又怎会不明白梁帝所想。那“一出好戏”中的主角看似是盛荣成,此刻怕也只是作为陪衬,真正的交锋亦不在他自己,而是梁帝与盛氏一族的恩恩怨怨。
梁帝此时的一言一行,都仿佛在证明他的确事前便知。那宫女见到盛荣成后,大抵是禀报了掌事的嬷嬷,而梁帝的授意也随之而来他就要不加干涉,看看这盛家的残余要如何靠着这冷宫中苟延馋喘的孽种翻身,又如何向他发起玉石俱焚的复仇
但李弃却并未按照他所设想的那样受盛荣成的掌握,甚至在略微得势后,便如甩掉烫手山芋般与盛家划分干系,将他这些年的谋划尽数打乱,以至于不得不重新来过,在此后数年里昏招频出。
自然,梁帝并不知李弃心思之缜密,更不知他自始至终就没打算做他人的傀儡,与他相互演习。他只道是自己这儿子懂得审时度势,并未做着不切实际的妄想罢了。
“殿下有所不知。”那翟尚书在一旁忽道:“此人易容混入太子门客之中,想来是为着刺杀储君抑或陛下……实在是其心可诛啊。”
他低头说着话,言语之中却带了几分暗示,而梁帝只是短暂的一蹙眉,仿佛并不满意他的插嘴,可最终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忘向李弃,等待他的回复。
正是这片刻的沉默,让李弃抓住了他的破绽。
“儿臣自小没读过什么书,但君君臣臣的道理却是懂的。”李弃思绪转的很快。梁帝倘若当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早有所察,态度便不该如此平淡,于是他便赌他仅是故作深沉,只平静道:“父皇为君,是天下人之上的天子。盛家即便是儿臣亲族,于父皇而言亦是臣子。臣既犯上,自是以律判罪,又如何能轻易姑息?”
这冠冕堂皇的话说完,梁帝的神色果然缓和下来他果真只是在诈。
梁帝压根没料到盛家还找过李弃,他在数日前查出此事后犹豫至今,最终还是决定先试探一番。故而明面上要的仅是一个态度。得了李弃这句话,再多的辩解抑或苦衷便已不再重要。
过量的“仙丹”、“灵药”侵蚀了他的思想,以至于这大梁的皇帝在思考起事情来,竟便得越发浅显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