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意之不识趣,没由来一句打趣道:“弦为知音而断,来者可是萧别兄的知音?”
这污浊之人也配称作我的知音吗?
我心下愤然,冷冷的道:“她怎会在此?她若在,我走。”
却不料她反将一军地说“这琴弦也真是难为,每日在不入流的弹奏者手下饱受折磨,终于在方才了断残生。说在下是知音,在下是绝对不敢当的,这等庸俗之音,又有什么值得人去知的?”说完她竞先离去。
很好,什么叫颠倒黑白,应如是。
她以扇为名相邀我们去楚园,我向她发难“这扇子确实别致。可惜主人人品污秽不堪,前日你说我的一分为二怕粗劣,眼下大家都在,你可改操琴一曲,让旁人品评一番”
她两度辱我琴艺,却定要讨个说法不可。
“萧别兄抚琴的技法的确无可挑剔,可是我倒要问,你的琴心呢”“琴是什么?清微淡远高册流水之声,乃是最为出尘的,可是萧别史,你在拿琴做什么?你在为自己逐名!替别人演奏,供人玩赏”“追名逐欲,以琴为器具,在你的琴声里。我听不见悠远的情怀,也听不见淡微的深意。纯粹完美的技法之外一无所有。孤傲之心蔽目,孤芳之心塞耳,孤寒之心绝情,可......你的琴心呢?”
聊聊数语,却如笔走刀锋,如雷霆般震聋发聩,阳光下执扇俏丽的男装佳人,在光的反衬下,闪着动人的光韵,与当人焚琴谱时的散漫迷离判若两人。
此刻她眼神清澈,神态高雅不卑,怡然超脱,言语如珠玉,掷地清脆有声,一个声音回响在我耳边“你的琴心呢?”
是的,我的琴心呢?我初抚琴时的喜悦,神醉,心神与琴音合二为一什么时候变成了耳边的赞美,变成了指尖的华丽,却不再清雅悠远,纯净自若?什么时候我迷失在世俗中,失去了我最初的琴心?
我萧别不是出尔反尔的小人,既然当初愿赌,如今自当服输,我等在途中,对她说自请入府,请她收留。
可她却惊愕莫名,难道她当初真的酒醉到毫无记忆?
即便我对她重述当日赌誓之事,可她还是托辞只是戏言,返身离去。看她离去得毫无留恋,我的心惊疑不定,这真是那个好男色的山阴公主?但我更对自己疑惑不解,按理我应该庆幸脱离魔掌,可是为什么我却心若有所失?
我几次去公主府门前等她,她总是想尽办法避走,最后象是被我逼于无奈,她让我去楚园找她,理由竟然是为了顾及我的名声?
名声?好象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了,山阴公主居然讲求名声?而且是顾虑别人的名声?她真是山阴公主?可她越是如此,我却越是想一究其原。
她邀我去楚园替她抚琴,楚园里的她挥洒自如,那绿竹幽径,红炉茶香,琴音雅意,这样的安排,这样的意境,不由让人刮目相看,也让我更渴望和她能有进一步的交流,可她还是避着我,我心下苦涩,我从来不知道我是这么不被人待见。
没等我找理由再去找她,京城里局垫骤然变化,皇上招了三王进京,却没想到义阳王刘昶居然也来了,而且还且因为被皇上所猜疑居然连夜而逃。那晚家主找到我,要我连夜送他逃出城去。我知道自家与王室各方面私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也原本也是我不愿意接掌家族事务的原因,世事太繁杂扰人,我情愿一生醉于琴音,不涉凡尘诸事。但是想避也避不了,因为家主说以此事换我一生清闲,若我将此事办妥,那么我这一身与琴再无缘,必须立即开始接管家族事务的训练。所以竟管此事凶险,我还是不得不以身试险。
我没想到我会在风雨如晦的夜晚,在那样的情形下又遇见她,很久以后我都不明白我到底与她是有缘还是无缘,如果无缘?为什么一在相遇?
当我们的马车与人相撞,马被别人斩于当前,更糟的是刘昶的脸被人看见,而看见的那个人正是皇帝的亲姐姐她,山阴公主刘楚玉,当时我的头脑一片杂乱,只道是万事皆空,这下不光刘昶连整个萧室家族都将不保了。
可是,她却让我们上她的马车?还在沈庆之面前演戏为我们遮掩,更放了刘昶一条生路?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山阴公主吗?为什么跟传闻那样天壤之别?更让我惊异的是同车的那个容止,那个从容优雅的少年的处惊不变,在那样的情况下,不仅很快认出了义阳王,还很快地为他易了容,更是在须臾就动用手边简单的道具逼真地在沈庆之面前上演了一出马车暖昧图,骗走了沈庆之。那个容止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而她与他竟有那般的默契,那尽在不言中的相视一笑,那相拥的身形,为什么会让我心头发紧?
人是矛盾的。在我的下半生,我总是不只一次后悔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坚持跟她上东山?可是后悔过后又会庆幸我当时跟她上了东山,因而见到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她。
她当时坐在王意之和容止中间,还为天如镜拿调料,唯独对我是无视的疏离。我顿时没了食欲,姗姗离了席,开始抚琴,只有在琴的世界我才是不孤独的吧?
那一瞬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刻上了我的心,终我一生我都无法忘却,只可惜那样美好永隽的时刻,她握的手不是我的,她的眼神也不曾分给我哪怕一缕。
今朝有酒今朝醉?那时她忽然抬手指天问道:“喂,你们知不知道,这些星光,来到我们面前,已经是几亿年前的光辉。”
我听不明白她的话,但是那时她眼中盛满的星光是那样灿烂,直将我整个心都吸纳进去,我听见心沉沦的声音,就在我低低的琴音之中,可惜她却没听见。
是否苍天没给我机会,从东山上下来,刻意躲避的我再次听到的却是她的死讯。
她被人所掳劫,摔死于山崖之下,尸体被人送回公主府,面目全非,和她一起被送回的,还有那个叫容止的人的尸体。
她假作喻子楚的身份终因她的死讯而瞒不住,皇帝因她的死而雷霆大努,几乎发狂欲让公主府的人全体赔葬,我有意阻拦,却无力行之,但她府上的那个恒远却出人意料的阻了皇帝的杀意,居然不可思意的保全的整个公主府的命。那个倚马诗千篇的文弱才俊,曾被我所轻视,但转眼就能以行动踏我于浮尘之下。
我再次感到自己的无用,她身边的能人异士如此之多,有容止为她出生入死,更有恒远在她死后为她保全家人。而我,我之于她又算什么?
听到她的死讯那一个,我好象听到心底有一个东西碎裂的声音,我踉跄出府来到公主府,想见她最后一面,却可笑的发现我不知道我该以什么身份去凭吊她?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面首,不是她的情人,也不是她的朋友,她并没有给我哪怕是朋友的身份,而在众人眼里我和她是仇敌,我这个“仇敌”自然是入不得公主府去吊唁的,我不由得想仰天长啸,呵呵,居然我没有任何立场去看她,这真可笑。
带着我破碎疼痛的心,我漫步于街头,不知不觉来到楚园外,楚园经当初一劫已经不复旧貌,而她“喻子远”的身份被揭后,那些曾经交往的士族更刻意将曾与她交往的痕迹遮掩起来。可这是我唯一能找到她曾经踪影的地方,我给了门守一笔钱,告诉他我是“喻子远”的旧识,希望能够在此静静地怀念故人。
于是我每日抱琴而来,木然坐于竹园之中,静静地抚上几曲。曾经她说要我入公主府为她专司操琴,我以此为此生最大的污辱,可是现在我却在楚园里为她的亡魂抚琴,这样忧伤地怀念于她,她却不会知道,只能说世事真的无常,苍天真的弄人。
那日我还是一样抚琴,却觉得有人在注视我,我抬头的那一刻以为天地在那瞬倾覆,是她,她就这样站在那,就那样微微冲我一笑,那一笑冲开我心中所有的忧愁,她居然活着。
心骤跳而停,手下一个用力不慎,生生勾断了一根琴弦。琴声就此中止,琴韵却一直回荡在竹林中,仿佛久久不曾断绝,往日之情随琴音袅袅缕缕在眼前。我愣愣的看着她,好像此生第一次看见她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断掉的琴弦,轻叹了一声,道:“我这琴弦,已经是第三次为你而断了。”
我以为她的归来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我太想抓住这次机会了,于是我不顾情理地随她回公主府,亲眼见到恒远为她服“斩衰”,五服之中最重地一种,要守三年的丧。那样的情谊,可惜我却连五服之末的小功都没立场穿。
我以为她既然能死中得活,那我就有机会和她有一种新开始,她回府后就不曾分给我半分心思,我却始终掩着尴尬,以教流桑弹琴,舔颜而留。我对她淡淡地道:“我近来又制出一支新曲,你能否听上一听?”天知道这一句话,花费了我多大的决心和毅力。
可是她却仅仅交给我一册蓝色丝缎包着的书册,告诉我那是她写的对琴曲的心得,是给我的赠别之礼。
居然是赠别之礼?在我几乎毫不掩饰,明白无误地剖示我的情意之后,她居然跟我说:“倘若萧别兄觉得受到了侮辱,那么大可离去,建康城并不是久居之地。”
原来从头到尾就是我自作多情,她根本对我不屑一顾,将我的自尊彻底踩于脚下,如此绝情,使我再无半分颜面留下。
论身份她是高高在上和长公主,论情谊,在她身边那么多人,有贵族身份和驸马头衔的何戢;深不可测,与她同生共死的容止;情深意重的恒远;潇洒不羁的王意之;甚至有脱俗出尘的太史令天如镜,都似有若无的对她有情有谊,她的身旁何曾有他的位置?
我失魂落魄地回萧府,有主又重提让他登家主之位之事,这次我没有同往日那样拒绝,或许就是他之前太执意清高,无意于权位,所以微末的他入不了她高仰的目光,也许当他能有与她平视之高位时,她会后悔对他的轻视。
为此我忍辱负重去江陵请那怪人观沧海,可他却肆意以“服父丧”的理由再三明拒他,而在江陵他又再见到她,后来又听闻她被皇帝派何戢押回建康。向来与皇帝亲密无间的她居然被她的皇帝弟弟禁足于公主府,可是我不是已经决定忘记她了吗?为何还那么在意她的一举一动?
我曾意料到开始,却无法猜测结局。在我走向高位的路程中,刘子业走向了他的终点,刘彧密结子业左右寿寂之等,弑子业于华林园,而她在史书的记载上是被赐自缢。
是的,只是在史书上为了顾全皇家脸面而写了那样一笔,事实上这位出人意料的公主在事变当日携了她最宠爱的面首容止、恒远就那样轻车简从地逃出建康,从此音迅渺无,好象有一只手刻意抹去她的行踪。
萧氏是氏家大族,新皇登基后仍然身家不缀,而我后来几经曲折终于成为萧家之主,我曾暗中打探她的消息,有传闻,容止身份并不简单,是北朝太后之弟,后来不如何势败不之所终,听闻他身边有一他心爱之女子,样貌酷似山阴公主。也有人传说曾有一年在建康见到一个长得象山阴公主的女子出现在公主府附近,她身边始终有一高雅俊秀的男子。
传闻总是多而无据,她如一只断线风筝,曾偶然出现在我生命中,却终是断了音信。就象是一曲清亮的琴音,弦断后,纵有余音,却终是曲尽音散。
我曾怀疑,刘楚玉早知道“华林园之变”,何以那么巧她在同一天逃离建康。那样,可否猜测,她当日那样绝情拒我,其实还是为了我所考虑,不想牵连我。这样想也不知道是否是我自作多情?也许在她心中,不曾视我为知音,但终还可以算得是一朋友?这样想不知是否算是一种奢望?可惜无人给我答案。
我的琴弦曾三断为一人,因此我此生再未抚琴,我将琴束之高阁,随之埋藏的是一断欲诉还休的情。
从此天涯为陌路,何处再觅听琴人?似缘非缘,一弦以误终身,很多年以后,大家已经忘了曾经的千金公子萧别,我也似忘记了我曾擅琴音,也忘了曾经擦身而过的那抹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