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兆春刚过二?十岁,一介贫苦的外乡学生而已,可时移世易,十年过去,他?竟然成为了十里洋场最有权势的大亨。

玉茗和刘妈妈不欢而散。

等从?堂子出来,鹿兆春和黄包车已消失不见,一辆别克的210C老爷车,停在狭窄的弄堂里,据说这仅是?鹿兆春的座驾之一,兆公馆的正门口,还停着五辆轿车,有福特牌的,还有罕见的凯迪拉克,每辆车的价钱,都能为她赎五次身。

因为好?奇鹿兆春的那两房妻妾。

玉茗便想先向?鹿家的司机打听打听情况。

玉茗性?情敏慧,虽然没刻意学过小先生那些零沽色笑的本领,但在刘妈妈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很快就学会了如何从?男人的嘴里撬话。

做这行的,都要先摸清客人的家底,才好?决定,要不要在他身上继续下功夫。

没有钱的,也没必要搭什么心思。

玉茗坐在福特车的后座,暗暗发誓,为了日后的生存,最后一次用这种伎俩,往后就是?装,也要装得清正端庄些,以?免泄露了曾在堂子里待过的经历。

但那司机古板得很。

许是?鹿兆春在雇他?之前,就有过要求,不准他?向?外人透露公馆里的事,玉茗只从?他?嘴里,套出了她已经知道的消息

鹿兆春的大房夫人姓赵,是?上海滩某位实业家的长女,在比玉茗还小的岁数,就嫁给鹿兆春为妻,新婚第一年,她为他?生下了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但他?们的大女儿因肺痨早夭,失去孩子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打击过大,赵夫人自丧女后,便终日避世,足不出户,身体似乎也不算太?好?。

鹿兆春甚至在公馆的后身建了栋小楼,以?供喜欢安静的赵夫人独自居住,以?免被外人打扰。

玉茗猜测,赵夫人应该还是?对丈夫有些怨怼心思的,按西?方的观念来看?,这便叫做分居,公馆的一些琐务,赵夫人也懒得打理。

在下人的眼中,反而是?二?姨太?杜氏更像鹿家的主母,鹿兆春出席交际场所?时,也通常会带着能言善辩的杜氏去。

福特车离公馆越来越近了。

鹿家的司机难得主动说了话,告诫玉茗,等到了公馆,要称二?姨太?为如夫人。

不用司机再往下深说,玉茗已经摸清了这公馆里的形势鹿先生不常在家,如夫人说的最算。

当晚在公馆安定下来,已近子时,玉茗被手脚麻利的丫鬟伺候着梳洗,等进入淴浴的空间,才发现鹿家竟然安了西?式的花洒,她在新鲜和好?奇中,搓洗掉了满身的泥垢。

但睡得却不怎么踏实,想着次日,应该能见到鹿兆春,也终于能得知他?到底会怎样安排的去向?。

未曾想天刚蒙蒙亮时,佣人就过来传话,说如夫人在客厅候着,要跟她一起吃早餐。

玉茗的心脏蓦地一紧。

昨晚听负责伺候她的小竹又讲了些这位如夫人的事。

杜氏出身官宦世家,还曾在法兰西?留过洋,会说三?国语言,只是?不幸逢上家道中落,但大族小姐的底蕴还在。

见面前,杜氏差下人送来一套做工很考究的洋装,玫瑰暗纹的绸缎,梦幻又硕大的雪纺蝴蝶结,玉茗只在南京路的玻璃展柜外,看?见过这种奇异的服饰,想来加上那双漆黑光亮的皮鞋,至少要80大洋。

这种服饰,一般都是?思维先进,且有过留洋背景的富家小姐才会穿的。

玉茗摸不透那位如夫人让她穿这种衣服的原因,也不清楚,如夫人有没有摸清她的底细。

但她看?过《金瓶梅》和《海上花列传》这之类的世情小说。

按那些话本的套路。

如夫人在初见面时,应该是?要给她下马威,再拿些乔的。

那么,鹿兆春到底对她存了些什么心思呢?

都让她穿洋装了,总不会是?让她进公馆,做伺候姨太?太?的丫鬟。

莫非,真是?想让她做第三?房姨太?太?么?

还是?,仅是?单纯起了想玩一玩的心思,让她做类似于古代通房之类的玩物。

玉茗有些懊悔。

在刘妈妈那儿吃过那么大的一次亏,竟还这么信任如鹿兆春那般深不可测的男人,以?他?如今的地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仅是?图她的色还好?,如果存了别的算计,譬如要把她当礼物,送给他?要巴结的什么权贵,她岂不是?误入了新的贼窝?

但玉茗没有拒绝的余地。

鹿兆春是?典型的商人,并不是?什么大善人,虽然和他?共乘黄包车时,他?说要报她当年的解救之恩,但为了赎她,他?可是?花了一万大洋,玉茗想,商人都重利,鹿兆春救她,一定是?因为她有用处。

换完洋装,来到公馆的客厅。

那位如夫人的态度,倒出乎意料的亲切热情,杜氏的年纪,不过比玉茗大了六七岁,但却颇有长辈风范,温柔地询问她,吃不吃得惯西?式早餐,如若吃不惯,就让下人煮些芥菜馄饨。

杜氏穿了件马蹄领的丝质袄裙,剪裁保留了些许的中式风格,七分袖的,露出了纤细凝白的手腕和小巧别致的西?洋腕表,梳着清爽的侧分短发,瞧上去倒不像是?大亨的姨太?太?,反而像个满身清正之气的女学者。

鹿兆春的这位如夫人话术很高超,在吃早餐时,有意避免谈及玉茗的出身,但又总能抛出合适的话题,和她聊叙下去。

自从?在刘妈妈那儿吃过大亏后。

玉茗发自内心地抵触所?有对她过分热情的人,她故意表现得不善言辞,生怕如夫人别有居心,在打什么恶毒的算盘。

她味同?嚼蜡地咬了口西?式吐司,终于在如夫人喝热牛奶的间隙,插话问道:“鹿先生怎么没在,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吗?”

“老爷啊。”如夫人回道,“他?昨晚坐火车去宁波了。”

如夫人似乎对丈夫的缺席习以?为常,她笑了笑,又说:“老爷今年刚在宁波开了家轮船航运公司,但码头的事没谈拢,下边儿的人又蠢钝,办事不怎么得力,只能亲自出马了。”

玉茗和刘妈妈搬进法租界三?年,早就对鹿兆春的权势有所?耳闻,但直到被他?从?监狱里救下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鹿兆春的手,竟然都能伸到租界的会审公廨,就连负责审讯她的中方谳员,都可以?被他?摆弄,鹿兆春在公共租界里,甚至有支小型的军队。

心底掩藏的不安感在急速加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