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1 / 1)

是言谨告诉他,刚进医院的时候,许老师意识尚且清醒,看到她来探望,玩笑似地对她说,自己将来的墓志铭想刻玛丽·奥利弗《夏日》里的一句诗:Tell me, what is it you plan to do with your one wild and precious life?

初初听到,周其野便不觉得意外。许易和喜欢玛丽·奥利弗。他十几岁的时候,她就给他寄过好几本这位女诗人的诗集,《夜晚的旅行者》,《灯光的屋宇》……

那时候,她每周给他写一封电子邮件,总是分享自己在读的书,在听的音乐,在看的电影,告诉他自己喜欢哪些部分,为什么喜欢,都想到了什么。也会问他看过了没有,喜欢哪些部分,为什么喜欢,都想到了什么?那几本诗集也不例外,他们聊过里面很多句子,他只是没想到她最终选择留在自己墓碑上的会是这一句。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第一次哭出来,在许易和有些凌乱的小公寓里,坐在一张暗红色的旧沙发上,忽然失声啜泣。仅仅一秒,意识到言谨也在,他羞愧于这种失态,想要克制住自己。但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只是在他身边坐下,展臂抱住他。那个动作温柔而宽容,令他再无法自控,埋头到她颈侧。她轻抚他的后背和头发,直到他平静了些,才说:“没事的,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没事的……”

而他也真的说了,那些从未告诉过别人,甚至从来不敢好好想一想的念头:

“……她说我怪她,是的,我心里一直有想法,哪怕她其实从来没跟我断过联系,每年不是回来看我,就是接我出去旅游,每个礼拜都会给我写一封很长的 email,给我寄书,跟我聊书、音乐和电影……我那时候念初中,学校里也有同学被父母送到国外去 homestay 或者寄宿,我当时听说,感觉都是羡慕。其实,她做的也是同样一件事,只是角色反了一反而已,她离开家,把我留下了。我为什么会觉得远行的只能是我,不能是她?……”

那是个午后,太阳一点点西斜,影子在地上移动,她陪了他很久,很久很久。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许易和生活简单,也没多少财产,事情很快就办完了。

他没再去住酒店,跟着言谨回家。她那时已经换了个大一点的房子,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小树,客厅的窗台上养着多肉,印出来旅行的照片挂满了一整堵墙。只需看着那些定格的画面,便可一瞬释放出当时的回忆。2010,2011,2012……2019 年的秋天,他们一起过了认识十周年的纪念日。到那时为止,两个人已经走过许许多多地方,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去过的,也有只和她一起去的。

但在国内,他终归是个异类,总有人在猜他有没有结婚,如果没有,那么是为什么?

偶有从至呈洛杉矶办公室辗转回去的传闻,说他有个交往了很多年的女友,两人感情很好,只是不婚主义。也总有人觉得匪夷所思,认为绝不可能,背后必有丑陋却真实的秘密。

他不曾解释,只是觉得这样也很好,感情被压缩成一个个片段,短暂却也浓烈。

直到 2020 年,两人经历复合以来最长的一次分离,在各自生活的地方体会那种荒凉的末世感。

他无数次想问,你会为我回去吗?但她当然也可能会问,你会为我留在这里吗?

任何一方选择回答是,都需要放弃很多东西。

自从 2018 年签下第一个中国文化出海的客户,她在此地的业务发展得很好。倘若换个地方,等于从头开始,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很难再找到工作。当然,她可以跟着他干。但他不需要问,就知道她不愿意。他们认识已经超过十年,他太了解她了。

短暂几天休息之后,他们一同去堪萨斯城,又是因为那个连锁电影院的项目。

受流媒体的影响,买方公司调整战略,已经几年连续减持股份,直到疫情蔓延一年,电影院是受冲击最严重的产业之一,他们决定清盘退出。实控人或大股东减持有严格的规定和披露要求,聘请的律师事务所还是中美各一家,至呈所,AM 所。宿命似地,他们再一次上同一个项目,再一次回到这里。

项目最后结束的那一天,又在那家高尔夫俱乐部设宴。现场有记者,买方公司的代表还是陶总,发言肯定了这一场为期九年的合作,为双方都带来了收益。筵席上仍旧有茅台,所有人都喝了,包括言谨和周其野,像是见证某些东西的结束。

散了席,他们又像从前一样在夜幕下走路去客房区,他甚至又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穿。

但这一次,他们只是沉默地走完那段路。而后,他在走进电梯的那一刻吻她,分不清是不是酒精带来的眩晕,纯度和烈度都高到让人不知所措。同样分不清是不是酒精的影响,那一夜他再一次没有顾忌地袒露自己所有的脆弱。

“你知道吗?”他问言谨,“你说你更喜欢从前的我,其实我也更喜欢从前的自己。这么多年,其实所有真正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成……”

他甚至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念出她曾经对他念过的台词:“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告诉何宝荣,我并不希望他赶快好起来,他受伤的那段日子,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记得这句话吗?”他问。

她呢喃地回答:“记得……”

“你当时说出来,我吓了一跳,”他耳语似地坦白,“因为我也这么想过。你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甚至包括你眼睛做手术,我想……我可以照顾你。”

她没说话,似乎是醉了,变成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人,想起那些比对过无数次的言情小说,那种女主说不要不要,男主还非要的套路,那种用粗暴的方式表示很爱很爱。不知算不算人性的弱点,在内心幽微的某一处,竟也是叫她悸动的。

“有点可怕吗?”他问。

“有点。”她没睁眼,只是轻轻笑了。

次日凌晨,他很早就醒了,也许是因为酒醉之后的头痛。他躺在床上,静静拥着她,想了很久。

曾经听过一句话,两个人如果恋爱三年不结婚,就永远不可能结婚了。但他已经足够确定,自己不可能再有另一个人。直至此刻,更加确定,只有她陪他走过艰难的时刻,看过他哭,也知道他最幽微的秘密。但他不敢问她相同的问题,也不相信她会给出一样的答案,因为很多事对三十岁的人来说,和四十岁是完全不同的。

Tell me, what is it you plan to do with your one wild and precious life?

晨光中,他再一次想起这句诗。

第一章 【95】

2021 年 5 月末,堪萨斯城的项目结束,周其野回国,下了飞机,便去酒店,开始十四天的隔离期。

也是在那天晚上,他跟言谨打了个视频电话。

言谨问:“你到了?飞机上睡过多久?吃的还可以吗?”

而周其野对她说:“我想结束了。”

言谨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意外,又不意外。如果这念头真的没有出现过,忽然听见,她一定不会懂他在说什么。但他这句话说出来,她立刻就明白了,只是像是网络卡顿似地静了会儿,才说:“我能问为什么吗?”

周其野反问:“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言谨记得,却还是反问:“是因为我一直不愿意跟你回国?”

周其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言谨也不说话了,当即找出自己的浏览记录给他看,有查询航班和机票的,有给领事馆发的邮件,还有同事朋友之间的聊天,打听国内的工作机会。最近几个月,她一直在了解她这样的情况回国的政策,航班恢复了多少,机票怎么买,疫苗证明怎么弄,多少天的核酸双检测报告才能登机,甚至已经下载了“赴华旅客健康状况申报书”和“疫苗接种声明书”。

她以为这是再充分不过的证明,但周其野看过之后只是问:“你打算这么做,是因为我前段时间状态不好吗?”

言谨看着他,没有回答。原因毋庸质疑,她担心他,就像在克莱蒙特市料理许老师身后事的那几天,她始终陪着他,寸步不离。

周其野又问:“你考虑过回来之后怎么办吗?你在洛杉矶的工作怎么安排?现在的客户能带走吗?”

言谨一时无语,她没有计划,她不知道。剩下的全是情绪,她激动起来,说:“你是在惩罚我吗?还是想让我证明什么呢?”

“不是的。”周其野回答,出奇的冷静。这件事他已经考虑了几天,方方面面都想好了。不管有没有足够的心力做到,他还是令自己去做了。

“那是为什么?”言谨也耐下性子来问。

“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他仍旧是这句话。

她一瞬感觉不能自控,干脆挂断了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