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谨回答:“我说我不会去做这样的判断,创作就是这个样子的,任何品类刚开始的时候都是粗糙甚至鄙俗的,但人类历史上每一次文艺复兴其实都是经济繁荣的副产品,只有足够的繁荣,才能让应该诞生的作品有机会诞生,到了那个时候自然会有好的内容出现。”
周其野听着她说完,抬头看她,笑道:“谢谢你,让我知道在我们认识的头两年,作为你的老板,我做得还算不错。”
言谨知道自己终于猜对了,有人说同一对男女分分合合,其实每一次分开的理由都跟第一次一样,原来确实如此。
“你真的觉得人可以被这样区分吗?”她反问,“开头的两年,后来的十年,工作上的,非工作上的。”
周其野没有回答,转头望向夜色笼罩下的江面,两岸建筑亮着点点玲珑的光。
言谨又说:“其实,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喜欢我……”
这句子说到一半,她停顿, 而后重新提问:“你从前喜欢我是因为什么?开头的两年,还是后来的十年,工作上的,还是非工作上的。”
周其野又笑了,打断她反问:“你这是对我的心理战吗?”
言谨把同样一句话还给他:“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的话,但我对你真的还有这种作用吗?”
周其野同样没有回答。
“我不是为了案子来找你的。”言谨说。
“那是为什么?”周其野问。
言谨也望向江面,说:“我昨晚梦到我们在哈瓦那的时候了……”
周其野笑,说:“快五年了吧,不就是我被人骗,你带着钱来救我那点事吗?”
那地方确实像越南,潮湿、炎热、五彩缤纷,骗子也多,只是他们两人的角色好像是反了一反的。
她记得那天夜里两个人都喝了酒,一起从酒吧走回住的地方,那座古旧的西班牙式小楼。两人牵手沿着螺旋型扶梯拾级而上,她说着春光乍泄里的台词:“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告诉何宝荣,我并不希望他赶快好起来,他受伤的那段日子,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
周其野又像在西贡河的游船上一样提醒她:“他们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不是哈瓦那。”
她笑起来,犟嘴说:“我故意的好嘛。”
那一夜很好,微醺之后的缠绵,那种密实拥裹的感觉她一直都记得。
但也是在那天夜里,他忽然对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想结束,提出来就可以了。”
言谨记得当时自己怔了怔,说:“你什么意思?”
“没有……”周其野当时也只是摇头,说,“就是个约定,哪天你想结束,提出来就可以了,我不会纠缠,也不追问原因。”
“换你想结束也一样吗?”她看着他问。
月光穿透窗棂的格扇,在床上落下斑驳的光影,他也在那光影里看着她,只是闭了闭眼睛,像是一种肯定。
“你不会哭吗?”她笑。
他摇摇头。
“哭一下吧。”她纠缠,把他按在床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笑起来,放弃所有抵抗,说:“到底谁在控制谁?
当时感觉只是个玩笑,但后来却成了现实。
而且,提出分开的人是他。
第一章 【94】2021
Tell me,what is it you plan to do
2021 年 1 月,周其野从上海飞香港,再经由那里转机去洛杉矶。
冬日空气潮湿,天光冷白。浦东机场从未这样空旷过,店铺全部关闭。航空公司办票要问赴美理由,边检更是只开了三个窗口,警官不光检查机票和证件,还要再问一遍为什么出境。他站在队伍当中,听见前面有人说,女儿在那里留学,得了病,要去探望,又看见有人递上邀请函,说要去参加一个行业展会。
轮到他,也是一样的问题。他递上护照、机票、律所的证明,说是商务差旅,细节信息都在材料里了。虽然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仅止于此。
航程无比漫长,机票价格涨到七八倍以上,飞机仍旧满座。到那时为止,各种停航和入境限制的禁令已经持续了将近九个月。很多地方都暂停了常规签证的申请,每隔一段时间一个公告,政策一直在变。不管是至呈所,还是客户公司,出差几乎都取消了。已经有人在讨论,要求员工前往存在疫情的地区工作是否属于强令冒险。
但正在进行的项目不会停下来,于是很多不得不亲身出现的情况就只能是合伙人自己前往。他拿到特别豁免,才算是不用去第三国隔离十四天,同时也被提醒,赴美入境时仍旧存在被取消签证和原机遣返的几率。
飞机落地洛杉矶,排队将近三小时,他递上中英文核酸证明,疫苗接种证明,以及厚厚一沓 CDC 认证表。而后再次被问及旅行的理由,他仍旧回答是商务差旅,提供了至呈所洛杉矶办公室的地址,和常住的酒店信息。指纹验证之后,终于入境。
从国际到达口出来,他看到等在那里的言谨。只是远远的一眼,两人根本还没说上话,他就已经猜到了结果。他走过去,她也朝他走来。他看出来她哭过,鼻尖微红。但她仍旧没说话,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那个消息,只是展开双臂拥抱他。他忽然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靠讲话吃饭的人失掉了全部言语。他只是任由她抱着,空出一只手托在她背后,似乎应该得到安慰的人是她。
“什么时候的事?”像是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问。
“就几个小时之前。”她回答,他飞在太平洋上空某个地方的时候。
许易和住院的消息是上周接到的,他当时就没觉得是件小事,开始想办法来美国,同时拜托言谨过去探望,但也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毕竟算起来她才不过六十三岁而已。
出了机场,他们直接开车去克莱蒙特。
他以血亲的身份在医院拿到死亡证明,而后便开始办理一连串的身后庶务将遗体移送火葬,通知大学,拿到还没发的工资,申请保险赔付,联系会计师,关掉银行账户,支付最后的账单,停掉邮件和各种订阅。
以及此行要做的项目,也一直在继续。反正全世界都在远程办公,不管是医院,还是殡仪馆,只要有电脑,有网络,哪里都可以。
他事无巨细地做着这一切,言谨陪着他,寸步不离。
他说:“你要是有事,你去忙。”
但她没走,说:“早都居家办公了,律所里一个礼拜看不见几个人。”
于是,他继续,开始写讣告,办葬礼,整理许老师的遗物。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许易和对身后事早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