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知母亲早已离世的时候并不意外,他以为自己会很痛苦,但是伤心之余,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为一瞬间而产生的松懈所不齿,为自己诞生过一秒的这种念头所折磨着。他为什么会感觉松一口气?他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卑劣的想法?伊卡洛斯,你已经诞生过这样残忍的念头,你彻底无法再成为一名骑士了。

或许是出于同情,那位厨娘格外关照伊卡洛斯。那时候的伊卡洛斯几乎遍体鳞伤,毕竟普利莫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处罚他。伊卡洛斯的存在或许让厨娘想起了自己未出世就死去的孩子,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她把伊卡洛斯当做亲生孩子一样看待,而伊卡洛斯则把她当做自己对于“母亲”这一角色的期待的投射。

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就这样报团取暖,他们心照不宣彼此的关系,直到厨娘在一个冬天死于鼠疫。伊卡洛斯带着一身的伤坐在冰冷的床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厨娘失去心跳与呼吸。在她彻底闭上眼的那一秒,伊卡洛斯突然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妈妈”。

他不知道自己喊的是谁,是他血缘关系上的母亲,还是眼前的厨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喊,或许是为了慰藉即将离世的厨娘,又或许是借着最后一刻将心中对母爱的渴望宣之于口。或许他渴望着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刻任性地喊一声妈妈,在那一秒,他已经分不清躺在床上的是他的母亲还是那个厨娘。

他并不恨他的母亲,他明白母亲痛苦的来源。他的母亲原来也是一个明媚开朗的女人,当他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她也曾和心爱的竹马一起坐在田埂看天上划过的流星,坐在谷堆上听少年给她唱歌。他们会在河边牵手,相约永恒,许给对方下半辈子的幸福。直到少年穿上军装,直到少年成为骁勇善战的男人,直到当初许诺给她余生的人奔赴更好的前程,却遗忘了身后一直等着他唱歌的女孩。

父亲也并非不爱母亲,他只是更爱他的事业和他的荣誉,以至于留给母亲的爱只剩下了那么一点点。伊卡洛斯有时候会想,要是当初父亲没有参加民兵团,要是父亲最后没有成为伊利亚受人尊敬的将领,那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在骑士团里咬着牙站起来训练的时候,在看见妹妹因为无法适应过于疼痛的束腰而大哭的时候,在看见母亲流泪的时候,在他被审判的那个黄昏,在他被流放后的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他都无数次冒出这个念头。

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如果可以,他只想做一个农妇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将军的遗子。

……

“你到底怎么了?”

幻境中的母亲还是上前一步,眼中满是担忧,“脸色也怪怪的。”

伊卡洛斯回过神,下意识地回了头,他的身后却仍然没有翅膀,“我的翅膀怎么……”

“你忘记了吗?上次豺狼袭击农庄的时候,是你赶走了它们,但因为伤口感染,所以不得不割去了翅膀……是因为后背还在幻痛吗?”

伊卡洛斯身上的装束仍然没变,他于是又看了看自己的双剑,“那我身上的是……?”

“这个你也忘记了吗?”母亲回答道,“你不是说,你想加入当地的民兵团吗?你刚刚还说要去应征呢。”

伊卡洛斯对上母亲的眼神,呼吸却突然急促地喘息起来,他眨了眨眼,她的脸却和前几日见过的妖异有一瞬间的重合。他用力地推开母亲,抽出腰间的佩剑。

“伊卡洛斯!”他的父亲见他对母亲刀剑相向,便立即将她拦在身后,“回答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变成我的家人来诓骗我,”伊卡洛斯声音有些颤抖,“真是不可饶恕。”

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比坚定地举起了手里的剑。

第四十八章 失踪的娜塔莎

伊卡洛斯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上,突然有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他。他急促地喘息几声,抬头和芬里尔对上了视线,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幻境中走出来了。

“你出来还挺快的,”芬里尔朝他笑了笑,“还好吗?”

伊卡洛斯凝神看了他好一会才缓过来,他的手甚至还有些颤抖,却还是撑着树干站直了身体。

他都不敢想,他刚刚竟然亲手杀了自己母亲,哪怕是幻境里,但是“母亲”被自己一剑捅进心脏的那一瞬间,那不可置信的眼神险些还是让他动摇了。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对着芬里尔摇摇头,“我没事,他们呢?”

“还没有出来,”芬里尔说着也倚在树干上,“我出来的时候看见还是没人,差点给我吓死了,但是又不敢乱跑,想了想还是在原地等你们。”浏灵

伊卡洛斯沉默了一会,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头看向他,“你看见什么了?”

“唔,我好像回到了我小时候,那时候我们家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特别想去我爸爸妈妈房里看一眼他们……然后就听到他们在商量要把我卖掉的事情。”

“……然后呢?”

“然后我进去和他们大吵了一架,”芬里尔挠了挠后脑勺,“一不小心激动起来就变成了动手,然后我就出来了。”

伊卡洛斯低下了头,“我很抱歉。”

“抱歉啥呀,我已经认清了,他们就是不爱我,我好用的时候就是他们的赚钱工具,不好用的时候就可以卖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生那么多小孩,”他嘀嘀咕咕道,“你呢,你看见什么了?”

伊卡洛斯沉默了一会,缓缓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看见你那黑心的奴隶主了?”芬里尔猜测道,“还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个什么殿下?”

“我……”伊卡洛斯犹豫良久,还是叹口气说了出来,“我也见到了我的母亲。”

“还没听你说起过这回事呢,”芬里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不是太想她了?”

“我不知道,”一旦起了头,后面的话就变得很容易说出口,“如果我不思念她,那为什么我又总是会想起她看我的眼睛……如果我真的思念,为什么她死的时候,我又会觉得松一口气呢?”

芬里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伊卡洛斯和他母亲具体的关系是怎么样的,这一问倒是把他难住了,他只好回答道,“可能是某种更复杂的情感吧,讨厌和喜欢也是可以同时存在的嘛,就像我以前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应该很爱我妈妈,但是又讨厌她总是无视我……你自己能想通的话就更好了。”

伊卡洛斯没有再多说,展露出这一部分的脆弱已经是他能在芬里尔面前能做到的极限,他于是叹了口气,也轻轻拍了拍芬里尔的肩膀,“谢谢。”

“客气啥,既然你已经出来了,那说明你已经能接受这件事了,坐下休息会吧,”芬里尔盘着腿坐下,“看来传言是真的,迷雾森林里真的有蛊惑人心的妖怪。”

“不是妖怪,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妖异,”伊卡洛斯摇了摇头,“她最后一刻显露出原型了,和我那天在地下室看见的一模一样。”

“好吧,那至少我们找到她了,”芬里尔继续仰着头看他,“那我们要现在去找吗?”

“不,森林里太容易迷路了,”伊卡洛斯也跟着坐下,“我们还是在这里等他们吧。”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待了一会,伊卡洛斯逐渐感觉有些困了。也是,他昨晚消耗那么大,刚刚也经历了一些情绪起伏,没多久就靠着树干小睡起来,甚至有几下差点脑袋点到了芬里尔的肩膀。芬里尔于是靠近一些,两个人互相依靠着,没多久就连芬里尔也睡着了。

等到科尔温终于从幻境里出来,因为过度恐惧而腿软着摔倒在地上时,看到的就是他们俩呼呼大睡的样子,顿时气得牙痒痒。他过去用法杖给他们一人赏了一棒槌,“他妈的,你们睡得倒是挺开心。”

伊卡洛斯立刻惊醒,看到是科尔温以后又懒得跟他计较,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你也出来了?”

“是啊,差点要了我半条命,这个老东西真是阴魂不散,”科尔温装作不经意间擦掉额角的冷汗,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不过她那幻术也就这样,直接把他干掉就能出来了。”

芬里尔也揉了揉脖子,环顾四周,“那个老妖婆呢?”

科尔温也看了看,“没看见她啊。”

“她还没出来?”这回伊卡洛斯都有些意外了,“不应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