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1 / 1)

这题目若交给陆霖来写,只怕灌到九分醉也写不成这样。

陆霖挑起了一双凤眼斜睨那公子,先感到惋惜,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爱极了,唇角不由染了笑意―原来竟是个贪吃、贪饮、贪玩的懒惰小书生,难怪大雪天的不抱着炭火读书,反而躲到这儿来读本子消遣。

策论写成这般德性,陆霖几乎已经预见了他的结局:会试落第,颜面无存,卷铺盖灰溜溜回到家中,然后被严厉的父亲拿板子打个半死。

一想到这养尊处优的矜贵公子可能要受皮肉之苦,陆霖就替他肉痛。

太可惜了。

依陆霖看来,单单冲着这张脸,自己就该效仿金屋藏娇,把这公子好吃好喝地养起来,天天往死里宠他,给他买话本、买酥糕、买美酒,惯得他一辈子不用翻一页书。

陆霖从碟子里偷了一块金乳酥,张嘴咬下一口。

舌尖甜,心底痒。

秦望山第二次来的时候是个大晴天。艳阳高悬,积雪未化,庭院有梅香。桌上还是老样子:一碗龙须炙,一碟金乳酥,一只温酒小鼎。区别是这回干脆连文章也不带了,光秃秃一册话本,乃是经世书局炙手可热的新作――《胡编乱造捧腹集》。

陆霖立在二楼窗畔,看他捧书笑得前仰后合,一盏接一盏豪饮,全然一副纨子弟做派,不免就为他将来要被打断的腿感到惋惜。

待秦望山吃饱喝足、枕臂入睡,陆霖转身拣了一卷红帛扎缚的纸筒送下楼去,放在他怀中,另附字条一张,上书“文章不如相貌十之一,愿稍作润色,为君画眉”。想了想,又嫌不够,伸手将秦望山的衣襟撩开一些,指间拈出一枚翠叶,轻轻夹了进去。

待做完这些,秦望山仍然没醒。陆霖起了坏心,把对方没吃完的龙须炙、金乳酥、半壶槐花酒,连同那本《胡编乱造捧腹集》一起顺走了。

想来秦兄应当是不会介意的。

毕竟陆霖花了十二分心思写这篇文章,拿来换几碟糕点,怎么算都属贱卖。

日光悄然隐去,庭院点点飞雪,落在秦望山的随毛上。陆霖怕他着凉,施下了一道流光小障为他挡雪,这才施施然折回二楼。

半个时辰后,秦望山揉着眼角醒了过来。

他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左摸右摸没找着话本,却找着了一个陌生的纸筒,将它横在眼前困惑地瞧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这究竟是什么。然后便扯了红帛,展开纸卷,一头雾水地读起来。

最初读得粗略,神情也显倦意。若干句过后,他忽然精神一振,弓腰坐起,开始盯着纸面一句一句细读。待半篇入眼,他的眉头和瞳仁同时一缩,失声叫了句“人才”,干脆就站起来,两手把那长卷牢牢摁在桌上,目光如炬,字字紧盯。

陆霖倚在二楼小窗畔,手持酒盏,愉悦地饮下了一杯。

第一印象似乎不错,看来前途一片光明。

他舒服地仰面躺了下去,卧在小榻之上,随手又斟一杯,嗅着雪香慢慢饮尽。正因如此,他错过了秦望山看到“为君画眉”四个字时突然深遂起来的眼神,以及眼神中强烈的、充满压迫感的、绝对不属于纨绔子弟的捕猎欲望。

秦望山第三次来的时候恰逢京中大雪。外头天寒地冻的,陆霖嫌冷,蜷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等一觉睡醒,屋外落雪已经积了尺厚。

他推开小窗观雪,隐约看见漫天白絮之中立着一个人影。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忽而神色大变,抓起纸伞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踏过没足的积雪来到秦望山面前,用力抖松了纸伞,撑开在他头顶。

两人面对面这么一站,陆霖才发觉秦望山虽然看着年少,其实比他还高出半个头。

“怎么在雪里站着?”

他拍落了对方肩上的碎雪,那处衣料被雪水沾湿了一小块,又潮又冷。半身素白的秦公子显得有点委屈,还有点执拗,说:“等你。”

陆霖无奈:“屋檐下头也可以等啊。”

“站在屋檐底下,你就瞧不见我了。”秦望山上前一步,握住陆霖执伞的手,面露急切,“兄台,前些日子你赠了我一篇《诤言直谏论》,我反复研读,觉得字字精妙,还悟出不少从前没想到的窍思来。离春闱只剩不足二十天了,我天资愚笨,学业不精,又是西南边陲来的,在京中举目无亲,没有同期举子可以求教,故而……故而一直过得泽浑噩噩。兄台若不嫌弃,我将从前的习作全部拿来了,还望你能指点一二。”

他特身打开了桌上一只木匣,匣内整齐齐放着一叠文稿,又打开旁边的食盒,里头竟是龙须炙、金乳酥与槐花酒。

却已经冷透了。

秦望山忙道:“我……我再去酒楼买一份!”

陆霖伸手按住了他,笑道:“大雪天的,别来回折腾了,随我上楼吧。”

他带着秦望山进了二楼房间,关门闭窗,燃起暖炉,让对方烘烤衣物,自己则换了一身能见客的外衫,将长发草草梳作发髻,又取出紫砂壶烹茶,为秦望山沏了一杯龙井。

“时辰尚早,我们就逐篇来吧。”

陆霖在桌边坐下,拿起一篇习作读了几行,忽然尴尬地语塞了。

这,这怎么救?

上回那篇俗烂透顶的策论已属秦望山的得意之作,现在这篇才是惯常水准。但考场上写出这等货色,落第只怕板上钉钉。

“这篇没救了。”陆霖提笔在纸上批了一个“废”字,搁到一旁,又怕此举太过伤人,便温和地安慰秦望山,“无妨,还有下一篇。”

秦望山点了点头,神情却显出一丝古怪的悦色来。

陆霖眉看他,他立刻垂下双肩,作出沮丧难过的样子,从匣中再择一篇递上:“陆兄,这是丁未年旧题,问北疆边陲骚动,威慑与招安利弊几何。我自认写得尚可,还望陆兄……”

陆一目十行地读完,提笔又批一“废”字,随手抛掷在旁。

“这篇也没救了。”

他深表遗憾。

前后不过一盏茶时间,满匣习作皆废,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秦望山大约没料到这个下场,面容局促,绞着十根手指问道:“依陆兄看来,我这次会试是不是……是不是凶多吉少了?”

“你啊……”陆霖狡黠地笑了,用胳膊勾住秦望山的肩膀,亲昵地倚过去,“望山,我且问你,你若不幸落第,家中可会责罚你么?”

“会的。”秦望山点头,“家父善骑射。

骑……骑射?

莫非秦家家法不是打板子,而是捆起来射成马蜂窝吗?

陆霖目瞪口呆,对剽悍的边陲民风充满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