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霖十七岁那一年的年关,是在赶赴上京的途中度过的。
三月春闱将至,天下举子奔忙。
陆家大大小小七个孩子,文脉与灵气最眷顾的就是陆霖。他自幼聪慧过人,八岁读《孝经》《论语》,九岁通《尚书》《春秋》,十岁撰论,十一岁诵赋,诗文更不在话下,是阆州人人称道的神童。陆霖十二岁时,授课夫子曾向陆桓城提议,希望他效仿前人,以幼龄参
试,即使最后未能登第,也可先行在京中传开美誉,累积一些名声。待成年后再试,便不至于泯没在济济考生之中。
但晏琛舍不得。
他膝下三个孩子,陆岚与陆暄一出世就由他亲自抚养,唯有陆霖,长到五岁才得见生父。陆桓城几度劝他宽心,他依然感到亏欠,所以始终最疼爱这个长子,不愿他小小年纪就离家远行,更怕官场污浊,毁了陆霖的纯善本性。直到陆霖年满十七,羽翼渐丰,该要离巢创一番功业了,晏琛才万般不舍地放了手。
阆州州考,陆霖小试牛刀,果然不负众望地描了头名解元,荐犊良佳,举送至朝廷。
启程那天正值初秋,槐花深浅层层开。陆霖饮尽了一壶佳酿,与家人互道珍重,然后装点行囊,驱车赴京。
这一去便是半年,他头一回不能在家中守岁。
弟弟妹妹们抱团号啕,个个都哭成了小泪人儿。陆岚脸上淌着惨分兮的泪,拨算盘的手速却飞快,转眼就扎了厚厚一捆银票给他,金额之大,足以在上京购置一座五进豪宅。陆喧吸着鼻子打哭嗝,为他眷抄了过去的一百份状元卷,丝绢束起,整整齐齐码进箱子里。四只
猫崽学业不精,又不会赚钱,苦思冥想弄不出一份像样的礼物,听人家说上京天寒雪重,便相互拔秃了猫尾巴,做成一条毛茸茸的暖围脖送给他。
他们在陆府门口站成一排,含泪给陆霖送行。
小黑球:“哥哥一路平安……呜呜呜。”
小灰球:“哥哥高中状元……呜呜呜。”
小花球:“哥哥以后当大官……呜呜呜。”
小白球:“哥哥带个嫂子回来……呜呜呜。”
陆暄:“要,要漂亮的嫂子……呜呜呜。”
陆岚:“要,要很多很多嫂子……呜呜呜。”
陆霖弯腰一个一个亲过去,笑道:“等哥哥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上京的小姐们哪一个不想嫁我?到时候,我一定挑个花容月貌的给你们带回来!”
晏琛为他整理衣衿,嘱咐他:“爹爹不指望你娶媳妇,只盼你安生一点,别瞎蹦乱跳的被哪个王公贵族盯上,弄到回不了家就成。”
“不会不会。”陆霖连连摆手,“我一定低调做人,绝不瞎蹦乱跳。”
“也不准见了美貌姑娘就送人家竹叶子。”晏琛严肃起来,“竹叶是定情用的,我这辈子只送过你木头爹爹一人。你这样没事就拿来耍戏法、逗姑娘,迟早要捅娄子。上京不比阆州,和尚道士遍地走,收敛一点,知道吗?”
陆霖满口答应:“知道知道,一定不乱送姑娘家。”
晏琛稍稍安了心,又让旁边陆桓城叮嘱几句,这才送儿子登上了马车。
经过三个多月赶路,陆霖于次年元月中旬顺利抵达上京。
他出身优渥,饮食起居从不怠慢自己,走的也是车马交织的康庄大道,一路欣赏沿途风景,自在游历,抵京时依旧一副华贵公子样貌,不似那些穷乡僻壤来的考生,弄得蓬头垢面,掸个袖子都能落一地灰土。
抵京这日大雪压城,茫茫飞白,满城不见一片瓦。陆霖在一间名为“竹满轩”的小客栈里落了脚,吃过午膳,先提笔给家中写了一封家书报平安,然后沿着木梯下楼,走进了客栈庭院。
这庭院小巧雅致,是一处曲径通幽的秘境。
庭中一株红梅,梅枝下有石案、石凳和藤椅。沿墙栽竹七八竿,枝条皆是盐白色,伸手摇散了积雪,才露出郁郁葱葱的青绿来,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指向天空。
陆霖之所以选择这间客栈,一半是因为它昂贵清静,还自带一座珍馐小酒楼,另一半就是因为它的庭院栽竹。
皇城属北地,青竹难活,而陆霖需要竹。
倒不是说他像晏琛那样必须定期附灵才能维持人身,陆霖入竹,往往是遇到了学业不顺的困境。他幼年不喜附灵,总觉得人有五官和四肢,既能畅所欲言,又能在天地间奔逐,比拘于方寸之地的竹子自由太多。等他长到八九岁,才第一次发现了做竹子的妙处―每每附
灵入竹,思维便比平常敏锐许多,记诵易如反掌,连学堂上艰涩难懂的句子都能逐一消解,有茅塞顿开之奇效。
偶尔安神人定,陆霖还能在黑暗中听到故去先祖的声音。老头子们慈祥又有趣,笑呵呵地教他为人处世,教他求取光辉仕途,在官场中游刃有余而不失赤子之心,将来辅佐明君,立伟业,兴国祚。
从此以后,陆霖便不再抗拒附灵了。
北方的竹子竿粗叶糙,斑纹杂乱,颜色又呈暗紫,不比南方的竹子灵秀,更没法与他竹子爹爹的风姿相比。不过陆霖要求不高,聊胜于无,掩口打了个呵欠就舒舒坦坦窝了进去。
举子赴京赶考,往往有两件事必不可少:一谓行卷呈权门,二谓干谒递显贵,便是指将自己的得意之作誉抄装裱,送与京中鸿学大儒阅读,若有幸能得几声夸赞,传扬出去,壮大了名声,将来殿试时也好吸引皇帝的注意。若是未获权贵垂青,便退而求其次,改在举子中
交游互通,要么增进同年之谊,要么减磨他人锐气,总之都有获益。
但陆霖是个例外。
实际上他本来没打算孤芳自赏,初入京时还去过一次诗花宴集,买了几册同期的文稿。等买回来一翻阅,他莞尔一笑,转手就把吃剩的鱼骨头扔在了上面一也不知是卖文的那几位故意敷衍,还是他眼界过高,总之,篇篇俗烂透顶。
于是陆霖就弃了交游的心思,一个人在竹满轩清清净净备考。晴天摇一摇吱吱呀呀的小藤椅,读一读名相的治国方略,雪天入竹冥想,辞赋成稿皆在腹内。偶尔嘴馋了,便揣上一兜碎银去市集搜罗糕点,回来大快朵颐。
直到某天,人迹罕至的梅竹小庭来了一位客人。
那是一个霜雪初停的晌午,陆霖小睡方醒,睁开眼睛,看见红梅枝下的石案被摆了个满满当当:一碗龙须炙,一碟金乳酥,一只温酒小鼎,还有一卷半掩半开的绢褙。他抖落枝叶上的碎雪,化出人身,轻手轻脚绕到另一侧,就见他惯躺的那把藤椅上正睡着一个锦衣玉袍
那公子样貌俊朗,睡容诱人,怀中却抱着一本《谑语谐谈录》。
《魂语谐谈录》是坊闻新出的轶事话本,风评甚好,在市井广为流传。陆霖正巧还没读过,便施下一道梦障,从那公子怀中抽出话本,倚着梅树读了起来。书中故事讥讽时弊,构思巧妙,引人掌大笑。他一口气读完,回味无穷,又照原样放了回去。
陆霖正准备离开,忽而一阵寒风猎猎过院,将石案上的绢褙吹落了半条。他将那摇摇欲坠的绢褙捞起一瞧,竟是一篇工整的策论文章,以小楷写就,长四尺,宽一尺,题为《诤言直谏论》,落款“锦屏州考生秦望山”。
秦望山。
好一个大气的名字,倒是配得上这张脸。
陆霖起了浓郁的兴趣,想见识见识他的文采,谁知才读几行,就皱眉摇头叹了口气此文精心装裱,又择了昂贵的洒金宣,想必是精挑细选、打算呈给某位大人的上佳之作。只可惜辞藻浮华,用喻俗套,层递混乱。立意虽然可圈可点,却亏在笔力不足,显得旨要含混
不清,观点宽泛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