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生佝偻的身形无力倒地,又被身后的警员捞起坐回椅子上。他陷入沉思,随后悲愤捶腿,神情动作无一不透露他的懊恼,却无关他犯下的错误,他后悔的是,钟业早露出端倪,为何他不早早清除这个隐患。
还是太过于心慈手软。
趁陪审和法官仍未从愤慨中平复,控方律师把握时机,又呈上厚厚一沓非法交易合同,是在张泽衡书房找到的,有张展国自愿带领,梁振鹏搜查令都无需申请。
这些大部分涉及的,是陈广生籍由张泽衡的贸易公司,配合自家航运,进行走私贩私,以及洗钱的一系列活动。
张泽衡收集了这些证据,也知道自己牵连其中,不可能摘得干净,他本打算先跑路,再举报,杀陈广生个措手不及,不过差一步。
如今陈广生和张展国的罪行曝光,牵扯出与他们交情不浅的季明鸿,他没有凡事参与,但徇私枉法和妨碍司法公正的事,他也没少做。
在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陈广生无从抵赖,各项罪名成立,他的辩护律师为其争取减刑,将死刑改为终身监禁。
至于张展国和季明鸿,各判处二十年及十年有期徒刑。
在蒙上双眼的正义女神像下,法官的一锤定音,自此,本埠有名的商律警三巨头终于没落,落入法网。
法院大楼的门前,记者灵敏躲过天上飞过,身后群众扔的臭鸡蛋,闪光灯咔嚓咔嚓,照亮暗沉沉阴天,也替陈爷指明囚车的方向。
陈广生在法官宣判途中破罐子破摔,竭力挣脱警员的钳制时,朝钟业高声喊道:“你跟了我多年,替我做了多少事,要讲法律谈公义,你绝不无辜!”
法不容情,不可能因为钟业的情有可原,忽视他犯下违法行为的事实。
事实却是,他考虑到了。轮到钟业站在被告席的时候,罗景、绿衫仔,甚至当初被子弹穿脑的堂主也前来作证,他们皆证明钟业没有蓄意伤人,企图谋杀的动机,反倒是他,他们才有机会活下来。
那位堂主向法官露出额头伤口,说:“陈广生原本就打算除掉我,是钟业先他一步,用空包弹,弹头卡在我头骨里头,流了很多血,骗过了陈广生。”
钟业每逢打架斗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看上去严重,实则没有造成永久性损伤,加上他事后每每让阿庆暗中救助,所以查下来,他造成的,都是些轻伤害。
加上他协助破案有功,判处罚款和两年半有期徒刑,缓刑一年。
在启程去美国前,钟业最后一次去看望了陈广生。
陈广生刚进监狱几日,疾病和受不了里面的苦日子,以及狱友们的调戏暴力,几次失去意识,他又一次被送入医院,留在羁留病房观察。
昔日风光无限的陈爷萎靡地躺在病床上,领口是护工没来得及清理的呕吐物,脸颊皱巴巴的皮肤随着他的呼吸一凹一凸,薄得像随时会破似的。
他驱赶着床边的钟业,“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吗?滚!你给我滚”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钟业笑眯眯地,拿出几张相片逐张看了看,又送到陈广生眼前,“不过我估计,你会想见见他。”
陈广生本不想看,不经意瞥到相片中的人,不免紧张起来,“是晋荣,他在什么地方,怎么不来看我?”
钟业说:“他应该是再也来不了了,他记不记得有你这个阿爷的存在,都成问题。”
陈广生问:“他出了什么事?”
钟业坦诚相告,“下身瘫痪,永久失去生育能力,连排泄都要人帮,最可怜的是,他还有毒瘾,你不知道吧?”
陈广生难以置信,“你乱讲!我不可能让我的孙子染上那些东西!”
“你不会,其他人会,他食的不是药,是你多年种下的恶果。”钟业翻出其中一张相片,让陈广生边看,他边讲,“这张,我影的时候,病友指着草地里的花肥,说是白粉,他就一头栽落草堆里,食到满嘴都是,拉都拉不起来。”
陈广生撇过头,想逃避,过了一会却又忍不住问:“他在什么地方?”
“他醒来接受不到变成残废,彻底疯了。”钟业笑道,“你让他装疯卖傻躲到精神病院,恭喜你啊陈爷,计划如期进行。”
陈广生愣住,想到什么猛地回神,问道:“康康,那康康呢?”
钟业没有再答,而是站起身,相片放陈广生胸口,对他说道:“我散尽家财都会搜罗最好的医生送到你身边,给你充足的生命,好好体会,好好思考。”
“陈爷,我做事,你一向放心。”
钟业出来的时候,阿庆在门口等他,说道:“这么快,还以为你至少要在里面待几个钟。”
钟业淡淡地说:“送他份礼物而已,该说的,要说的,都在法庭上讲完了。”
阿庆说:“那走吧,车停得比较远。”
钟业说:“你先回去,我想一个走走。”
钟业在街上闲逛,被一个报摊阿婆叫住,她咳了好几声,沙哑地说:“后生仔,要不要买份报纸,我这里有好多选择,通通一毫子。”
如今无论大还是小报社,头版头条铺天盖地围绕的都是陈广生锒铛入狱的消息。
钟业要了一份,给了张面额大的纸币,看着阿婆为难的脸色,他微笑说:“不用找了,棚顶漏了容易入风,你找人修葺一下,伤风感冒了再花钱买药更不值。”
阿婆点头,道谢着接过钱。
钟业边走,边看着报纸上醒目的红标题,突然停下,抬头,拦下了辆的士。
上车,他对司机说:“去粉岭和合石。”
和合石坟场,钟业站在一座墓碑前,沉默地看了许久,要走之前,他放下报纸,说道:“我做到了,你们安息吧。”
钟业刚走没两步,听到身后清脆的童声,回了头。
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他的母亲在不远处烧着纸,他应该是太无聊了,便胡乱瞎跑,跑到了钟业父母的墓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着报上的标题:“业障孽障,终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说完,他扭头看到钟业,指着标题,问道:“我说得对吗?”
钟业笑着点了点头。
钟业缓缓走下山,他仰头望了眼蓝天,闻着湿润泥土的气息,说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对的。”
当晚,钟业往美国打了个电话,是公寓家中,先是 Marta 接的,他交代了几句,又等了几分钟,对面传来他一个月多没听到的声音,他问:“阿莹,你住得还习惯吗?”
比起他带着笑意的语调,季语明显冷淡很多,隐隐带着不悦,说道:“还行,你的私人秘书安排得很妥帖,你表妹我过得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