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芸垂眸,瞥见?盛喜凝重的神色,问道:“怎么了,可还有事要禀?”
盛喜嗫嚅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见?得四下也无旁的宫人,这才大着胆子道:“娘娘,奴才担忧,此事一出,外头的传闻恐是愈发过分了……”
裴芸知晓他指的是什么,这些年庆贞帝专宠孟贵妃,不?过短短六年,就让她连升了几个位分,与代为打理后宫诸务的高贵妃平起平坐,甚至有过传闻说后位空缺多?年,庆贞帝或欲立孟贵妃为后。
也是因着如此,这两年,本就不?大聪明的孟贵妃愈发得意起来,竟真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成为皇后了。
加之太子近来日日顶着额头被砸出的伤口上朝,在得知是庆贞帝所为后,更是众说纷纭,竟连废太子的言论都传了出来。
只裴芸心?下不?解,外头人不?知也就罢了,朱御医不?可能冒着欺君之罪隐瞒庆贞帝的病情,庆贞帝定然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可这节骨眼上,他仍只愿孟贵妃侍候在侧,绝非明智的选择,毕竟他不?久于人世,若太子是个心?胸狭隘的,庆贞帝驾崩后,他定会针对?甚至于处置掉孟贵妃母子,以绝后患。
毕竟六皇子太小,根本还无力与兄长一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裴芸朱唇抿紧,心?下愈发不?解。
她这公爹是真糊涂至此,还是说另有打算呢……
番外6 日常6
庆贞帝患病一事?, 本在朝中未掀起太大的?波澜,虽庆贞帝在位三十余年,极少?患病, 可到?底上了年岁, 风寒倾身, 一时染疾卧榻也并非没有可能。
然?七日后?, 紫宸殿依然?殿门紧闭, 向来勤政的?庆贞帝始终没有上朝的?迹象, 御医们唉声叹气?自里头出来的?场景教人看见一下传开去,众人似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可庆贞帝早已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入殿探望,后?宫众人皆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李姝棠跑来了裴芸这厢, 因不知庆贞帝的?情况又实在担忧,扑在她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说若皇祖母还在世,兴许还能请的?皇祖母过去劝劝,可而今皇祖母崩逝,这宫中谁也劝不动她父皇。
太后?在三年前?患疾而亡,死前?昏迷不醒却一直不停地在梦中唤着安宁长公主,然?庆贞帝派人去江南, 安宁长公主却始终不肯来京,太后?到?死都未再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女儿。
对李姝棠而言,她父皇虽对她关切不多,可也算是个好父皇, 太后?未逝前?,见她到?了年岁,欲与庆贞帝一道替她挑选驸马, 她却道自己并不想嫁人,庆贞帝闻言竟也未多言,只沉默片刻,笑着道朕的?女儿金尊玉贵,确实不必像寻常女子一般受生育之苦,嫁不嫁人都无妨,他亦能养她一辈子。
不止是李姝蕊,太子同样夜不能寐,庆贞帝这些年,已逐渐将?大部分的?政务交予太子处理,故而即便庆贞帝卧病,朝中也依旧井然?有序。
因着难眠,太子干脆整日在书房埋首批阅文书,裴芸知道,他是心乱如麻,试图以这般方式麻痹自己,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每晚命书墨去御膳房送些汤羹过去。
庆贞帝病下的?第九日深夜,裴芸睡在床榻上,隐隐约约听得?外头响起敲门声。
觉浅的?太子几乎是立刻翻身而起,往外殿而去,不多时,裴芸听见常禄压得?极低的?声儿,似乎是紫宸殿那厢传召,她登时睡意全无,支起身子,就?见太子已折返回来。
裴芸趿鞋下了榻,帮着他穿衣,殿内静悄悄的?,弥漫至一股沉重的?气?息,两人始终没有言语。
直至替太子系好玉带,裴芸才听太子道:“孤很快便回来。”
裴芸点了点头,目送太子疾步离开,一时没忍住鼻尖泛酸,红了眼眶,想了想,召了守夜的?涟儿,让她替自己准备一身素静的?衣裳。
李长晔几乎是跑也似的?往紫宸殿而去,然?及至殿门口,他却突然?停下脚步,稳了稳呼吸方才缓步入内,立在离龙榻不远的?地方,躬身施礼,“儿臣参见父皇。”
“来了。”他听见一道苍老且有些虚弱的?嗓音,“走近些,离朕这么远做什么。”
李长晔道了声“是”,默默走近几步,方才抬首看去。
庆贞帝正背靠引枕,坐在床头,虽面无血气?,可精神看起来倒不算太差,他笑着对李长晔道:“坐吧,这么多年,我们父子二?人都不曾好生说过话。”
待太子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他将?视线转向太子额头上那道明显的?疤,“头上的?伤还疼吗?”
“谢父皇关心,无甚大碍。”李长晔道。
庆贞帝低哼一声,“教那般重物砸了脑袋,如何能无事?,你?倒是嘴硬,和你?母后?一样。”
提及先皇后?,庆贞帝神色黯淡了几分,“你?母后?她……”
话至半截,庆贞帝却赫然?止了声,正色道:“朕走后?,就?只剩你?一人面对这朝堂的?是非纷争,不过你?小子比朕有魄力,还未登基就?敢冒着与诸世家为敌的?风险施行新法,将?来必会成为一代?明君……”
此言与遗言无异,李长晔惊道:“父皇……”
庆贞帝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冠冕堂皇的?话今日我们父子之间便不必说了,你?定?也知晓朕的?时间所剩无几……”
“立后?与废太子的?传言 是朕命人传出来的?。”在李长晔惊愕的?目光中,他眸光凌厉起来,即便一脸病容也丝毫掩饰不住他作为帝王的?威仪,“晔哥儿,身为天?子断不可心慈手软,此番因传闻而蠢蠢欲动之人皆为祸患,绝不可留,还有裴家……”
“朕当年之所以让你?娶裴氏,便是觉得?裴家势弱,不必担忧将?来外戚之祸,但?而今孟家柳家相继没落,沈家年轻一辈青黄不接,难担大任,注定?走向衰败,裴家一家独大,将?来在京城的?地位不可小觑,不能不防啊……”
李长晔知庆贞帝良苦用心,深知自己时日无多仍不忘为他铺路,可他沉默良久,却是定?定?道:“父皇慈恩眷顾,儿臣不胜感戴,可儿臣相信裴家,亦相信裴氏,儿臣与裴氏为结发夫妻,夫妻之间最忌嫌隙,唯有两不相疑,方可恩爱白首……”
庆贞帝怔愣了片刻,蓦然?朗笑起来,“两不相疑,好一句两不相疑……”
他渐渐低下声,眉宇间满是自嘲与苦涩,少?顷,径自喃喃道:“若朕当年也牢牢记住此言,与你?母后?又怎会一步步走到?那般境地。看来,无论是皇帝还是夫君,你?都会比朕做得?更好,朕始终觉得?许多事?不能两全,朕是帝王,有时情非得?已,不得?不做出取舍,于是朕为了黎民百姓,天?下太平,舍弃了你?的?姑母,又为了这皇位,舍弃了你?母后?,朕常在想,若朕当年没有登基,便好了……”
他凝视着李长晔,像是第一次这般认真地打量他这个儿子,“晔哥儿,你?出生后?,朕对你?的?关心不如你?大哥,还有老二?和你?那些弟妹们,朕这辈子,似乎还是个失败的?父亲……”
李长晔薄唇微张,欲说什么,却见庆贞帝骤然捂着胸口开始猛烈咳嗽,那模样,似是要咳出肺来,他忙上前?,替庆贞帝顺气?。
方徙和朱御医闻声皆疾步而入。
“无妨。”庆贞帝摆了摆手,“朕只是有些累了。”
虽嘴上这般说,可咳罢,庆贞帝却像是一下失了所有精气神,由方徙撤了引枕,在床榻上躺下。
朱御医上前?,替庆贞帝把了脉,旋即紧蹙着眉头,神色凝重地看向李长晔。
李长晔会意,提步出了紫宸殿停在外头廊庑下,朱御医紧随其后?,低声对李长晔禀了什么。
廊下悬挂的?宫灯散发着昏黄的?灯光,映照在李长晔的?半张脸上,他垂睫,神色晦暗不明。
半个时辰后?,裴芸带着孩子们匆匆赶来时,紫宸殿灯火通明,四下皆是低低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