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真像那人所说,没了这把剑,他就什么都不是?

“我们剑修,一生唯有长剑相伴,仗剑而行,快意恩仇,遇不平,则出剑斩山岳,何须顾忌山上有云迷雾锁……最重要的,是赤子心。”

剑心。这两个字在他心头挂了太久,可其实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两个字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每一回遇上抉择的困境,似乎只要有长鲸剑在他身边哪怕只有一缕剑光,就能让他无比安心。

他被「长鲸剑剑主」这个名号困得太久了,别人第一眼看到他,不是看到他本人,而是看到他背后剑匣中的剑。

真正能帮他做出抉择的,不是剑,不是他从前听的那些大道理,而是他自己。

没了这把剑,他才是他自己。

笼罩在心头的云雾被驱散了,他身侧有洪波涌起,手中遍体鳞伤的长剑绽放出绚烂光明。

仿佛一轮旭日初升,橙红色的璀璨光芒如潮水向两侧涌动,逼退了灌满天地的墨色,亮如白昼。

有人孜孜不倦地向善,也有人义无反顾地向恶,他现在来这里,不是为了分辨善恶,只是为了救人,那他就要把所有人都救下来。

丝丝缕缕的剑气,犹如雪白的蛛丝,向四面八方伸展,托起崔嵬山摇摇欲坠的山脚,又擦过奇峰险峻的山顶,绵延千里之远撑住灵脉。

山脉犹如悬崖勒马的马车,发出一声戛然而停的嘶鸣,整个世界于刹那间静止,再无惊涛骇浪声,也无天崩地裂的粉碎声。

姜别寒握紧长剑,心里却没有任何杀气。

他想起的是五人一路欢声笑语北上蒹葭渡的场景,他有些心酸,便闭上眼睛,不去看那灼烫的剑气,而是仔细聆听着剑气与风丝相缠的萧萧声。

同时在心中默念:他是来救人,不是来杀人的。

救人,不是杀人。

海面波涛渐息,最后一波天劫于同一时刻结束。

剑气纵横交错,如同树叶细小的脉络。蜷缩在海域角落里的少年半跪起身,慢慢挺直膝盖,一点一点地蹲起,最后终于站直。

他设想过姜别寒会直接摧毁绘卷,所以在上面覆了一层禁制,没了长鲸的姜别寒根本无法撼动分毫;也有设想过他直接杀进白浪海,那便是自投罗网。届时他会被困在法阵牢笼中,寸步难逃;唯独没有想过他居然用一把普通长剑,撑起了两座山脉。

一缕剑气犹如蛛丝在面前垂落下来,他突然警觉地望向头顶。

像是触动某个机关,铺天盖地雪白剑气兜头罩下,如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网,让人无处可躲。他身形几乎立时从原地消失,剑气的速度却更快,宛若磨牙吮血的藤蔓绞上右臂,将他往山壁上狠狠甩去。

先前抵挡完一波天劫,满身修为此刻所剩无几,这具身躯再经不起一丁点风浪的试探。

而这股猝然暴涨的剑气就是这「一丁点的风浪」。

不知该说这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上天对姜别寒特殊的眷顾,这个天之骄子每回都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力挽狂澜,让他功败垂成。

心高气傲的少年,哪怕对自己的布局再怎么有自信,此刻也生出一股巨大的落差。

然而很快,他察觉到这缕剑气没有半点杀意。

这倒是很符合姜别寒一贯的作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一种莫名的理解和仁慈。不论他们以前做过什么,或是拥有怎样的秘密。

他在山壁上站稳身形,没有甩脱右臂上的剑丝,反而开始默默虚势。

姜别寒手下留情,不想在他最虚弱的时候乘胜追击,但他却不是先礼后兵之人。他当然也会等,只不过他等的是姜别寒显露颓势的某个刹那,便是他杀过去的关键时机。

他原本并不想杀姜别寒,否则早在琅环秘境中时,就会剜去他金丹,剥离他魂魄,却要留他一条性命,让他苟且偷生,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还得感谢姜别寒,甚至有一点嫉妒。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殊途同归者寡,更多情况下,背道而驰便意味着反目为仇。

薛琼楼在心中默数。

终于在一根剑丝垂下一个微不可觉的弧度时。

一条杀气重重的金色虹光从白浪海拔地而起,一路披荆斩浪刺断剑丝,从溯世绘卷后穿透而出。

如果说剑气是旭日初升,那这条金色虹光就是午日当空。

姜别寒衣襟上鲜血淋漓,握剑的双手被剑气灼烫出白烟,意识模糊,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躲开。

眉睫之际,一束拂尘在他面前一扫,那道金色虹光甩向一侧的山壁,整座山头都被夷平。

姜别寒维持着握剑的姿势,五感被灼烫得失去知觉,耳畔嗡嗡,充斥着身旁人喧闹嘈杂的声音。

他只分辨出一个有用的信息。

玉浮宫的掌门,带着留守在崔嵬山的剑宗弟子赶来了。

攻守之势全然逆转。

无数道剑光呼啸而过,如流星坠落在海面。

以少年所在的海域为圆心,一缕缕剑气、一道道剑光依次排开,如成千上万条细水拧成的洪流,组成一个寒意森森的磅礴剑阵。

剑阵之外,有明黄色的符箓猎猎飘荡,每一张符箓都裹挟着风雷之声,绞缠着雪亮的电光,凝聚成一座摧枯拉朽的雷池。

一旦逾越,便会粉身碎骨。

守在崔嵬山的弟子趁着山脉停止倾倒的短短一瞬,把能救的人都救了出来,与玉浮宫的道友一同前来东域支援。本以为会遇到千军万马的阻拦,却没想到,偌大东域……竟然只有一个人。

有人忍不住询问:“这两个法阵能困住他吗?”

“你尽管放心,掌门师叔说了,他先前抵挡天劫,修为几乎点滴不剩,又没想到姜师兄能撑住两座山脉,将他计划全部打乱。方才冲着姜师兄而去的一击,不过是强弩之末,一击不成,他便再无余力和我们对抗。”剑宗弟子宽慰道:“更何况还有两个天罗地网般的法阵,他早就大势已去。”

“等、等会儿,”开口询问的玉浮宫弟子既惊且疑,“他……走过来了。”

原本还信誓旦旦踌躇满志的剑宗弟子,立刻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