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并不是天主教徒,她只是很想过来与一位神职人员说说话,哪怕他可能不会欢迎她。

他很高兴她遇见的是他,他愿意聆听任何人的告解,即便是一个新教徒。

可她却根本没有跟他好好说什么话,她很崩溃,几乎一直在靠着窗户哭,她的意大利语说得不够好,声音也十分虚弱,而且断断续续,听起来非常糟,他只能勉强辨认出她的话,她在说,她这一生中从不曾想过要去伤害别人,为什么却要被迫经历这样可怕的一切?她的人生已经连一丝希望也看不到了,她真的很害怕,害怕她终有一天会开始质疑上帝的存在……

面对着这样的悲伤,他没有过多地去询问什么,他害怕仅仅一句询问就会伤害到她。当她终于停止了倾诉后,他犹豫了一会儿,只是和她说,即便是主耶稣基督,也曾在临死前呐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你为什么舍弃了我?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一句话也没有再和他说,直接跑了出去。

那时候雨下得越来越大,已经是完全不适合出行了,他怕她有什么意外,本想劝说她留下来等到雨停再离开,可她消失得非常快,就仿佛他只是在等待中打了一个盹,做了一场梦。

他希望她可以明白,无数人都曾经体会过她的痛苦,继续大声地呼喊吧,天主并没有舍弃她,就如同祂的圣子从死者之中复活。

因他没有轻看或蔑视卑贱人的苦痛,也没有向他掩起自己的面孔,他一呼号上主,上主即予俯听。①

“我做错了很多事,我一直在做蠢事,我让她身败名裂,变成了她父亲口中该被狗分食的贱妇,还把她弄丢了,我很害怕,我每一天都在害怕她会有任何事。”

男人的声音将神父从回忆中呼唤了回来。

“我不知道,我究竟还能从茫茫人海中把她给找回来吗?”

“就再试着和基督说一说话吧。”神父道,“你心中明白的,你仍可以祈祷,时常地祈祷,真诚地祈祷,以一种将会贯彻到底的恒心。因为你们求,必要给你们;你们找,必要找着;你们敲,必要给你们开,因为凡是求的,就必得到;找的,就必找到;敲的,就必给他开。②”

闻言,阿莱西奥不禁低声笑了。

“求,我当然可以求,我甚至可以暂时相信什么信德是所希望之事的担保,是未见之事的确证。③做一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可是祂为什么要回应一个我这样的人的祈求?我厌恶虔诚,只崇拜白兰地与亵渎神明。我不仅早已不再严格参与每周一次的弥撒,还无数次地公开反对祂,并嘲笑世间一切有着基督教信仰的人,我认为我在教规里简直是罄竹难书,就像现在,我也不过是骑着马随便逛逛,然后一不注意就逛到了这里,我没有任何意思……”

他一口气说得太多,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才继续道:“我猜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曾经是个最虔诚的孩子,我残酷的爷爷经常会冷笑着嘲讽说家里估计是要再出一位红衣主教了。即便那时,祂尚且不知道究竟躲在哪个鬼地方,从不理会我的诉求,只是冷眼看着我的生活天翻地覆,然后任我心灰意冷,头也不回地离去,如今,面对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祂为什么要俯身倾听?”

神父道:“天主曾训示,‘除我之外,你不可有别的神。④’”

阿莱西奥一瞬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过去从不曾把任何人放在祂之前,之后也没有改信异教,我没心思折腾这些,我不需要任何的神。”

“可你将你自己放在了天主之前。”

阿莱西奥不由得愣住了。

“也许你确实曾做了许多不应该的事,但人这一生,孰能无过?若望曾说,如果我们说我们没有罪过,就是欺骗自己,真理也不在我们内。但若我们明认我们的罪过,天主既是忠信正义的,必赦免我们的罪过,并洗净我们的各种不义。如果我们说我们没有犯过罪,我们就是拿他当说谎者,他的话就不在我们内。???⑤孩子,当你选择了在迷茫中走进教堂来,这就已经是一切的答案了。还记得路加福音第十五章中基督的三个比喻吗?对于一个罪人悔改,在天上所有的欢乐,甚于对那九十九个无须悔改的义人。⑥”

说到这里,神父顿了顿,然后转向阿莱西奥道:“你是祂迷途的羔羊。”

“当你终究选择重新投入祂的臂膀时,即便是最大的罪恶,也能在顷刻间消灭,就像是一滴水滴入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一般。”

该死,阿莱西奥在心里悄悄地骂,真该死啊,这些家伙一直都非常擅长蛊惑他人,不然也不会聚集起这么多的信众。此时此刻,即便他的头脑仍然保留着他的理性,他那饱受折磨的心却不可避免地开始有些动摇,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十分诡异的温暖。

他一直都不需要上帝,不想要上帝,他的信仰过去只带给了他失望,他喜欢他没有信仰的生活,就算下地狱也没关系,地狱才是他这种已经自我放弃得差不多了的人应得的终点……

可是现在,他实在太痛苦太无助了,他究竟还能去依靠自己做点什么呢?他已经是想尽了一切的办法,那个疯女人的心思他永远也捉摸不透。

“我主,这一切难道都是你的旨意吗?那你到底是想怎么样呢?还是说,你真的就这么满足于玩弄一个人,直到把他给完全逼疯吗?”他低声询问。

他不明白,可也就像圣奥古斯丁当年所说,Si ? comprehendis, ? non ? est ? Deus(如果你明白,那就不是上帝了)。

“我不会再揣测你,如果你希望的话,让我怎样都可以。原谅我,求你了,我明白我曾经做了许多丑恶的勾当,因为我这一辈子都非常软弱,不堪一击,我难以让自己在这个肮脏可悲的社会里尽可能地做个好人,我只想在富贵与享乐中随波逐流,自暴自弃。我意识到错了,原谅我,我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你,天父,让我重新坚强起来,原谅我……”

他如此恳求着,心中也觉得自己看起来非常可笑,活像一个白痴。

他不禁又想起了一句中世纪的谚语。

Aegrotat ? daemon, ? monachus ? tunc ? esse ? volebat.(当魔鬼生病时,他也会成为修士。)

一个十足的讽刺笑话,可在如今的他面前,却是显得多么应景。

至于这句谚语后面好像还有一半,他选择了暂且忽略不计,那不是重点。

“愿上帝保佑你,我永恒圣洁的威廉米娜。”他喃喃说着,也是宣告着自己的不再强求,将一切暂且转交给上帝。

“也愿上帝终将指引我与你再度相逢,我亲爱的威廉米娜。”

0097 交心

1882年2月14日,既是情人节,也是薇洛成年的日子。

她终于二十一岁了。

她一整天都表现得平平静静,于是抹大拉收容所的大家也都表面上风平浪静,只是在背地里,那几个年纪还小一颗心仍然充满热情的已经忙疯了。

结果到了晚上,蛋糕上生日蜡烛都给她点上了,正好二十一根,就等着她过来吃晚餐时迎接惊喜了,却是半天没有看到她的人影。

黛博拉看着女孩们表情逐渐黯淡,心下有些担忧,便步上楼梯,走到了薇洛的房间。

她看到门下透出灯光,直接伸手敲响了门。

“请进。”

黛博拉走了进去,看到薇洛一脸苍白地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张信纸。

“发生什么事了?”黛博拉问着,来到薇洛身边。

“我在看我父亲的律师写给我的信。”她一点也不见外,直接将信纸递给了黛博拉。

这是一封将她逐出家门的信,官方的文字冷酷到了极致。

黛博拉看得难过,一瞬间都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虐地留着,但这其实也很容易想明白,当她的父亲将她的一切通通删去,它反而成了她是他女儿的明证。

“你为什么忽然看这个?”

薇洛道:“我在想我为什么就不能被这样完全删除呢?我真希望我没出生,这样我就不必经历这么多痛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