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份纵容和了解,这般清丽柔婉的笑意出现了六娘的脸上,王斐如才恍惚之余,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六娘是真对沈家郎君动了真情,而此前揶揄,他还只当六娘还如同幼时一般喜爱皮相好的郎君,只待时日久些,也便不了了之了。
可此刻他不得不重新忧虑起来,甚至思索,六娘追着沈家小儿去太原,叛逆的成份到底占了几分?
“阿父,你怎么了?”察觉王斐如忽然凝重的面色,王静姝不由奇怪。
“无事。”
王斐如有些心累地闭眼,朝王静姝摆手,大有赶她出去想静静的意味。
可现在府中都正忙乱着,她此刻哪都不去,在王斐如跟前当孝女才是正经的,果不其然,王瑞在离开建业前,还是来了四房一趟,过问王斐如身体有好转的迹象后,目色略缓地扫过王静姝。
满是估量的目光,打量得她略垂下头避开。
年华正好的女郎,即便什么都不做地静立着,也昳丽非常,王瑞即便向来不太喜这个有些出格的侄女,也不得不承认她相貌的出彩,只可惜是四弟的独女,诸事不好插手太过。
他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淡淡叮嘱了几句,带着人离去。
随着王瑞的动身,整个府邸似也空寂了下来,留下也多是些安分守业的亲眷,对家主刚走就解了禁足的六娘子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
王静姝第一时间去瞧了与她先前同等境遇的小叔母。
沈家变故,沈风眠虽为出嫁女不受至牵连,可在连奴仆都要有新前程可奔的王家,处境多少有些尴尬,方归家时与王静姝一般,也被禁了足,后来即便解了禁,可巧府中忙着迁洛,四处乱糟糟的,便也不曾出过门。
不过,在她父亲传出患了病,倒是也遣人来看望过,这不,她一解了禁,便想着来看望。
甫一踏入清芷园,便见得小叔母正带着王闻礼写字,院中虽是因小叔父也跟着去了洛京带走了不少人,显得有些空,但余下的奴仆倒一如往常般恭敬随侍。
王静姝原本提着的心,便也慢慢松了下来,可步子却越发踟蹰地不知进退,沈大郎伤了腿,沈二郎独自支应着太原城,沈三郎入洛为质,袁夫人几经波折身体大不如前……
桩桩件件她知小叔母必然挂怀,可瞧着清减素净不少的小叔母,她实不知从何说起。
“六娘,既来了,怎不过来些?”沈风眠婉婉一笑,朝王静姝招手。
在低头写字的王闻礼闻言也抬了头,圆圆的脸蛋还满是稚童的稚气,有些藏不住欢喜地唤了声:“六姐姐。”
王静姝也不由笑了,心觉下一刻王闻礼怕是就要冲过来拉着她的袖子撒娇了,然王闻礼微挪了挪脚步,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忽腼腆地与王静姝抿了抿唇,懂事地又垂头去写字了。
他年岁虽小,可也正是对人情绪察觉最为敏感的时候,舅舅家出了事,母亲虽不曾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可也隐约能察觉出些什么,就好比昔日对他极其亲和的伯婶们不如以往温柔,总热络的府中管事们也不总来送时兴的东西了,再诸如父亲随着大伯父去了洛京,母亲就不曾跟去,他不愿与母亲分开,父亲问他可要跟去洛京时,他就摇头了,此刻也是下意识地想乖些,母亲或许就能更开怀些。
他的举动自觉极小,可他才多大,落在沈风眠眼里,目中不经泛起酸涩,不由轻拍了拍他后脑嗔道:“你这小猴儿,忽地敛了什么性,你六姐姐都来寻你了,娘还会拘着你不成。”
王闻礼一会疑惑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王静姝,似是询问又似是不信,却是王静姝懂了小叔母的意思,倒也不急着同小叔母说话,上前一把拉过了王闻礼,就往他圆圆的小脸蛋上招呼,揉捏搓扁的,不时便嬉闹了起来。
毕竟是小孩儿,方才一丁点儿小大人的姿态便全然无了,又左一口六姐姐右一口六姐姐地叫得欢。
同他玩了好一会,沈风眠才令人带王闻礼下去擦汗。
“叔母,”王静姝一经开口声音便带上了些哽咽,还有些羞愧,自觉自家所为真不地道。
沈风眠拉她手坐下,用帕子为她虚拭了眼角,笑她:“我们恣意的六娘子也有哭鼻子的时候?”
“才没有”王静姝不好意思地避了避,她并不曾哭,只是近来经历的许多事,有些压在心中的情绪是连父亲都难以言明的,反倒是到了一直如母亲一般待她的小叔母跟前,还不曾言语,就汹涌了出来。
沈风眠如何不知六娘为何难受,六娘是个有情义的好孩子,正因有情义,才为沈家所受到的难不忿,也正因为有情谊,才对自家逐利行经更羞愧。
然能经世的大族大都如此,六娘也不是不知,只是这一切都恰发生在她在意的人身上。
沈风眠轻笑着轻拍了拍她手,也不消言语,就十分足以抚慰人心。
她引着王静姝说话,几番问谈间,王静姝便将知的和能说的都说了。
王静姝抬眼觑沈风眠有些怔忡和担忧的神色,又自觉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详实,然她踟蹰不过一瞬,先扫去自己脸上的阴霾,扬脸道:“叔母,几位表哥都不是认命之人,我瞧将来如何还未可知。”
这话却是不假,若非时局混乱,王瑞又
哪会在这时非要挤进去分一杯羹?
许是王静姝自信的容情太过感染人,倒也令人心底生出些希望来,沈风眠紧蹙的眉头也淡开些。
见她神情有松,王静姝便又问:“叔母院中可有什么缺的?或是需换些新的人手?”
说着,她目光颇凌厉地环视了一周,瞧着越发有些慑人。
可不是,过往六娘子就是府中出了名的不好惹,何况现在府中根本没有能压过四房的长辈在,可不就六娘子说了算,这不,她连禁足都自动解了也无有人能管的,何况王斐如还不是真病,现在外人瞧着可是在慢慢地转好呢,王静姝可就更有恃无恐了。
沈风眠瞧她气焰高涨的模样,不免失笑,“我这儿倒不用你操心,同你阿父一样,都是做给外头看的。”
只一句,王静姝便懂了,叔父与叔母感情好着呢,早前禁足什么大抵也是想阻大伯父插手自房中的事,而不带叔母入洛,大抵也是避嫌。
且沈风眠毕竟是沈氏女,没得自己送到陈雍手中去让其拿捏自己侄儿们的,如今避得远远的才是最好的。
“那叔母日后可别拘着十一郎来寻我玩。”王静姝眉眼一弯,笑意淌出,她瞧着王闻礼多少有些被这些日子的事影响到,她可不想王闻礼小小年纪就小老头一样给自己拘着了。
沈风眠笑而不语,便是不阻拦的意思。
然王静姝禁足解了后作威作福的日子没几日,她阿父竟然转性地拘起她来了,这是过往十几年都不曾有的。
她耐着性子帮王斐如整理了数日的文书典籍,瞧出了些不对,这些文典非是王斐如往日爱的经子史集,而多是地方经注,甚至还有漕运与军储的往年记册,除去王氏现今在江淮一带任官的子弟能拿到的,旁的倒多与他阿父近来前来探望的友人对得上。
她一时有些茫然,不解阿父忽地捡起这些是做什么?
她阿父的性情她了解,性疏且狂,年少成名,曾因被荐任过几年庐江郡尹丞,后许是觉得无趣,便辞了官,再不曾出过仕。
她阿父这般任性形状,却并不曾被指摘,还引得一众出身士族的贵公子同他有样学样,后来便更是长于清谈,专研学问,也算是南地士林中的翘楚,颇有影响力,故而,有时大伯对父亲也无可奈何。
也正因这样,她理着入眼可及的一堆堆全是务实的文书,才越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