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沙虫带来的动乱下无论是棚屋还是农田都已化为废墟,但根据残存的痕迹,伊白不难判断出至少半个月前,绿洲之中都还存在明显的人类活动痕迹。
人类的出现,完全在伊白的预料之外,却也将整个事件推上了更有趣的地步。
俯下身,拍拍沙虫的额头,伊白不禁喃喃道:“……如此说来,还多亏了你们,如果不是你们,即便找到了这个地方,恐怕在展开调查之前,还要先和那些人打上交道。”
沙虫听不懂伊白的话,但它能感觉到“上位者”身上散发出来的轻松愉悦的氛围,当即欢快地摆动着尾巴,用尾巴尖儿指了指巨木所在的方位,似乎是想让伊白靠近巨木。
就像是臣服于新头领的野兽将自己的猎物拱手相让以表忠心一样。
从沙虫的行为中,伊白不难判断出巨木里面的东西大概才是引起沙虫动乱的源头。
源自“生长”“竞发”的生物本能让它们迫切地想要靠近巨木,将那诱惑着它们的东西吞噬,从沙漠的四面八方汇聚于此。
在方才的探查中,伊白便曾数次遇到蚯蚓一般在绿洲外围钻洞翻滚的沙虫,粗略统计下来竟有近四十条之多。
但因某种伊白暂且不明的原因,它们又敬畏着巨木,这种敬畏足以和源自生物本能的欲望相抗衡,以至于沙虫们环绕绿洲滞留,却不敢真正地靠近巨木。
也正是介于“渴望”和“畏惧”之间的复杂情绪,让汇聚于此的沙虫们前所未有的骚乱起来,就像是撒欢的哈士奇一般,活跃地让沙漠民害怕。
可身下这只完全被他驯服的沙虫却表露出希望他接触巨木的想法……
是因为在这只沙虫的认知中,他所伪装的“龙王·伊白”在生命层次上和巨木内的东西相当吗?
将这一推测记录下来,即便对巨木内的东西十分好奇,但谨慎如他,还是将这份好奇心压制下来,准备先去绿洲人类的聚集地瞧上一瞧。
已知厄歌莉娅十三年前于此处神陨,可得这些人类在绿洲落脚最早不会超过十三年。
而绿洲中棚屋的建筑风格又有明显的雨林特色,综合来看,这些人类为十三年前教令院为探索漆黑灾厄源头派遣的调查队的可能性极大。
伊白虽不知这些人为何会在此处逗留这么久,绿洲里又是否藏着教令院想要隐藏的绝密项目,但他确信教令院的研究者不可能对巨木的异常一无所知。
而他,完全不介意当一个摘桃子的人。
暂时放生沙虫,借助着更加灵活的机关轮椅,伊白搜索了他所遇到的第一个人类营地,验证了他关于这些人身份的推测。
这些人确实是来自教令院的调查队,但抵达此处的时间却比伊白预估的更早一些不是于漆黑灾厄之后受命来此调查灾厄的源头,而是在漆黑的魔物狂潮进攻最为激烈的“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之间的僵持阶段,受命赶赴荒石苍漠的深处,调查漆黑灾厄源头的同时寻找遏制灾厄的方法。
这一任务的艰巨性无需多言,调查团的每一个人都承担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为缓解这种压力,也为给后来者留下线索,基本上每个成员都养成了随时记述考察日记的好习惯。
他们因沙虫之乱撤出的匆忙,只带走了最为关键的研究数据和生存资源,剩下的考察日记和他们搜集的文本资料全都便宜了骑着沙虫闯入此地的伊白。
通过这些考察日记,伊白得以拼凑起考察队在进入荒石苍漠后的全部际遇。
[……来自沙漠的穴居人作战悍勇无畏,但并不可信……推测……他们与灾厄同源……奉大贤者命,贤者克里希纳大人率领我等追寻巨像机关行进的路线,进入荒石苍漠……]一份保留完整的记录报告
[……撕咬伤来自被命名为‘兽境猎犬’的??魔物,??魔物的共性是其造成的伤口具有强感染性,如若不及时处理,??之力将伴随血液流动侵蚀伤者全身,考察团条件有限,无法彻底治愈兽境猎犬造成的伤势……且克里希纳大人身上的创口太大,整条左臂几近报废,摆在我们面前唯有一条道路……我们不能失去克里希纳大人的指引……手术由我来主持,如果失败……我将是全考察团的罪人……大慈树王在上,愿我得到您的庇佑……]一份随队医疗人员的笔记。
[……进入荒石苍漠已经是第三日,穴居人机关和漆黑魔物战斗的痕迹越发混乱,我们追溯源头的道路也越发艰难,还有那些该死的流浪魔物,虽然没有形成群聚,但那种鬼东西单体出现已经足够难缠了!难怪穴居人的巨像都在这些魔物的撕咬下报废,在上次的战斗中,克里希纳大人失去了左臂,接下来呢……我们该何去何从?]
在这个名为“那迦朱那”的调查队前期记录中,最吸引伊白注意的,无疑便是调查队首领贤者克里希纳,从这些记述之中,伊白已经推测出了他的性格特征,以便必要时与他打交道。
除了克里希纳的情报外,这些早期报告唯一的信息便是让伊白了解到在坎瑞亚遗民和须弥人接触之处,须弥人对坎瑞亚人的称呼乃是更为疏离,甚至带着几分偏见的“穴居人”。
对比来看,“沙漠地下民”这个称呼恐怕已经是安弗塔斯元帅牺牲后教令院一方做出妥协的结果。
心里唏嘘一声,伊白刚想翻过这一段,查看调查队抵达绿洲后的记述,却在某一页上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这次是成群结队的魔物,该死!我们明明已经尽力避开了漆黑魔物的行踪才是!还好……我们遇到了一个名为‘阿诺’的穴居人骑士,他自述来自白鹄骑士团,我知道这个骑士团,他们的首领和大贤者达成了合作,大慈树王在上,撇去他们带来了漆黑灾厄这一偏见,我第一次这么感谢白鹄骑士的存在!]
指尖在信纸上那熟悉的名字上轻轻摩挲,伊白那因重现十三年前那迦朱那团过往经历而泛起微微波澜的内心猛然一静,而后,是强烈到让他近乎失语的震动。
同属于白鹄骑士团,且同名为“阿诺”的坎瑞亚人,除了他记忆中的那个孩子还会有谁呢?
捏着纸张的手腕止不住颤抖,伴随呼吸稳定心神,片刻前的随性作态此时已然是荡然无存,伊白屏息凝神,快速向后翻看而去,想要知道那个同样出身于教养院,陪同他走过了前世大半个童年的孩子的踪迹。
灾厄爆发得确实太突然,伊白的许多后备手段根本来不及用上。
但院长还活着,戴因还活着、西古尔德也还活着……
作为白鹄骑士的一员,得知安弗塔斯元帅的选择后,伊白本不愿去推测阿诺的结局,毕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阿诺的本性,了解那个孩子对“坎瑞亚”的忠诚,了解他对安弗塔斯元帅的崇拜。
他绝对不可能当逃兵。
而位于降诸魔山的“第三次战役”,即“最终决战”,又有“绞肉机”之称。
伊白有对商队下达过在“沙漠地下民”中寻找故人的指令,但即便如此,对于“阿诺还活着”这个选项他依旧不敢抱有太大的奢望。
直到他看到那迦朱那团的这份记述。
他是否还能期待着和阿诺的又一次重逢?
即便相见而不相识。
只要他知道曾经的故人依旧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就已经足够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新显露出来的考察日记粉碎了他的奢望。
[名为阿诺的穴居人操控着穴居人机关救下了我们,但他并不赞同我们寻找灾厄源头的做法,对于他的规劝,脾气火爆的丽达没忍住反驳说‘如果不是你们将灾厄带入须弥,我们又何必冒这个风险呢?’这话其实是很多人的心声,但人家刚刚救了我们,这么说实在是不好。]
[克里希纳大人第一时间制止了丽达,但那孩子还是内疚地哭了,也真是因为他的哭泣,我恍然意识到这孩子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和我家的那个捣蛋鬼差不多大,而阿诺已经是个战士了……克里希纳安慰了他,他和阿诺交流了关于接下来的道路的情报,阿诺依旧不愿意告诉穴居人故地所在的方向,我听到他说,那是付出了很多的生命才勉强遏制住的魔鬼,那东西已经夺走了太多他所在乎的人的生命,他不希望继续有人做出无谓的牺牲……真是天真的小鬼啊,为了保护更加重要的东西,总要有人选择牺牲,不是吗?]
[固执的小鬼坚守住了自己的意志,但在克里希纳大人的劝说下,他和我们做出了交换,他交代出位于荒石苍漠里的某个穴居人的据点供我们整修,而他则向克里希纳大人打听了白鹄骑士团所在的方向。平心而论,这小伙子还蛮讨人喜欢的,临近分别时我问他接下来的打算,这一根筋的小子露出一个略带窘迫的笑容,表示在战场上被兽群和同伴们冲散已经够失职的了,如果不及时归队的话,会被同僚们笑话一整年……真是天真的小鬼啊……他还向我道了歉,为漆黑之灾的出现……该死的,这小鬼才十七岁而已!这种规模的灾厄,怎么会和一个十七岁的小鬼有关系呢?]
[该道歉的不是他,我不需要他的道歉,反而约定好了,等灾厄平息,如果在须弥再度重逢的话,我就请他吃须弥特色的米圆塔和马萨拉芝士球,报答他在沙漠的救命之恩……]
翻看完找到的全部和阿诺有关的记述,白发男孩的手指已经紧攥成拳。
修剪圆润的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痕迹,从另一个人的文字中见证了故人选择的伊白一时间竟无法以具体的言语叙述出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