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下炕,岳宁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到木盆边:“洗手的水,我留着明天洗衣服。”
母子俩洗了手,坐回炕上。
她在碗里倒了点辣油:“我们西北,什么东西都要放点辣子。”
罗母拿起一张土豆饼,她看着岳宁夹了一块炒蛋在饼里。她也试着这么来,不过红油就不放了,广府人口味清淡。
她一口咬下去,这土豆饼夹沙葱炒蛋居然出奇地好吃,土豆饼软软弹弹,咸淡适口,这个香葱炒鸡蛋软嫩不说,居然极鲜美。
“宁宁,你这里面的葱不是小葱吧?”罗国强作为厨师先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是草原上的沙葱。挑嫩的摘,味道就有点像韭菜花,但是比韭菜花更嫩,吃口更好。”岳宁解释。
“难怪了。”
张丽芬吃完一张饼,又拿了一张,夹着鸡蛋说:“宁宁啊!刚才我跟那个女人说你伯伯是福运楼的主厨,我们娘俩来带你回家是不假。但是现在想要回城的知青实在太多了,我家老二,你家强哥哥之前也去湖南插队了,你伯伯刚刚帮他安排好。要是你是我女儿,我还能提前退休让你顶替,但不是直系亲属……”
“伯母,这怎么可以?要真是难办,就先别办了,现在政策一年比一年宽,我才十八岁,真不着急。”岳宁婉拒了,回城确实是件极其难办的事,她也不想再欠一份天大的人情,再说自己早就有打算。
从七七年恢复高考开始,她就报名了,一连三年都是因为出身问题,政审没过。现在已经全面脱帽了,明年她肯定能参加高考,考了大学就能进城,随着改革开放进一步扩大,机会不要太多,何必再这个时候欠这么个情分。
“那怎么行?没看见也就算了,现在看见你日子过得这么苦,我这么回去,别说你伯伯会埋怨,就是我夜里也睡不好觉的。”张丽芬吃了口饼,“宁宁啊!原本我们夫妻俩是想让你和你家强哥哥结婚,然后安置家属的名义把你调回粤城。”
听见结婚两个字,岳宁心里一个激灵。
“你伯伯想来想去觉得不合适,你家强哥哥十六岁就去了湖南插队,厨艺不精。你罗爷爷去的时候,又最放心不下就是你们父女,要是让你跟家强结婚,别说你爸爸了,你罗爷爷在地下未必满意。”罗母温柔地看着儿子,“思来想去,还是你国强哥哥合适,从小跟着你伯伯学烧菜,手艺是他们这一辈里最好的,小小年纪已经当上后镬,就是厨师了。所以,我和你国强哥哥一起来。”
这不是国强和家强,哪个更好的问题。而是岳宁从来没想过要这么早结婚,她才十八岁,为了回城,嫁给一个陌生人?
再说,罗家都把罗国强带来了,以自己这行混了这么多年的经验,罗国强在厨子里算是长得好的。长得不错,如果手艺好,不能说前途无限,那也是未来一片光明。
论请伦理,自家爷爷去港城做厨子,把爸爸留在粤城,爸爸结婚还是罗爷爷操持的,而且他们父女来西北后,罗爷爷也很惦念他们,一直资助他们。罗爷爷又受了他们家的牵连,生病没了,是岳家欠罗家。为什么反而变成罗家最能干的儿子来娶自己这个在西北长大的黄毛丫头?只能说这是无利不起早了!
[5]第 5 章
天上哪里会掉馅饼,这么好的条件,前面等着的只能是陷阱。
岳宁把刚才母子讨论的“港城”和“酒楼”两个词给联系起来。她家有两个人在香港,一个是她从未见过的爷爷,一个是她妈。
首先排除她妈,她妈是粮油食品店的营业员,没有那个手艺,跟酒楼不太会有联系。
爷爷当年去香港闯荡,听爸爸说五十年代中期,爷爷已经租下了一个小店面,在港城开了餐馆,他想稳定后,刚好爸爸也能出师了,再接爸爸过去,然而世事难料。
这两个词应该是指她爷爷?
对啊!改革开放了,说不定爷爷写信给爸爸,信到了他们手里。他们知道了爷爷在港城有家酒楼。
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内地和港城差距巨大,能有门路的谁不想往港城跑?如果娶了她,爷爷又来找她了,那时候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加上这个孙女婿还是老师兄的孙子,自然是一起带到港城。罗国强厨艺好,进爷爷的酒楼,不用在港城吃苦就能站稳脚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过罗爷爷对他们父女帮忙也是实打实的,先别撕破脸,岳宁笑:“伯母,为了让我回城,让国强哥娶我,这不合适。您想从下乡到现在,其实时局变了又变,没变的是我的出身,国强哥好端端的一个工人家庭出身,跟我在一起,您不考虑国强哥哥的未来,总得为国强哥哥的孩子考虑吧?我妈一跑,我爸和我都受了多大的罪?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事就算了。能回城就回,不能回我也不强求。”
罗国强皱眉:“妈,宁宁不愿意,就算了。咱们回去再想想办法?总有办法让宁宁回城的。”
“宁宁还小,她懂什么?现在回城有多难?你志荣叔十二来岁就跟在你爷爷身边学手艺,就跟你爷爷的亲儿子似的,你爸也把他当亲弟弟。他留下你一个孤女,我们不照顾,谁照顾?我能让她再住这样的屋子?”张丽芬训过儿子,“我跟你说,你妈都不知道死没死在海里。你爸也没了,我和你伯伯就是你唯一的长辈。这事我们俩做主,你和国强领了证,他就得和你同甘共苦。”
张丽芬拿出提包,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纸,给岳宁,她说:“结婚介绍信都开好了。”
岳宁见纸张上已经填了她和罗国强的基本信息。
张丽芬跟她说:“拿到结婚证,我们立马回去,去派出所给你把户口迁回去,我都问过了,最多两个月你就能回去了。”
这么迫不及待,火急火燎?看来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岳宁走到箱子前,揭开毛巾,对着她爸的照片说:“伯母,让国强哥跟我结婚,这个恩情太大。别说我,就是我爸爸都不会答应。人和人之间的交往,还是有来有往的好。刚才您看到的田枣花,就是她傻子儿子娶不上媳妇,那时候我爸爸刚刚过世,欠了一屁股债,我又一个孤女,给你们去信,你们那时也艰难,故而,举目无亲没有人相帮,她趁机提出帮我还了欠大队的钱。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她提出的条件并不算糟糕。只是我不愿意,她不该过多纠缠,怀恨在心。而你这个办法,完完全全有利于我,我没看见你们能得什么利?我不想欠这么大的恩情。”
张丽芬走过来拉住岳宁的手:“你跟国强结婚,你就是我们罗家的人了,一家人讲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岳宁看着爸爸的照片,问:“爸爸,您说呢?”
外头天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扫到了岳志荣的照片,照片上岳志荣一双眼睛仿佛盯着她,张丽芬一个激灵,手放了下来。
罗国强走过来,看着岳志荣的照片:“妈,当着志荣叔的面,您跟宁宁说清楚,她就是跟我领一张证,等她调回了粤城,我和她随时可以离。”
“你说什么?”张丽芬眯着眼看着儿子。
罗国强挺直了腰背:“宁宁肯定想回粤城,现在新时代了,不兴包办婚姻了。她不想跟我见一面就结婚吧?既然我们想帮她,那就很简单,结婚再离婚。”
看来他们母子俩意见也没统一。
“汪汪……”屋外守着羊圈的黑狗叫得凶。
外头一阵脚步声,岳宁听见他们村福根书记的声音:“这里,岳宁就住这里。”
听到自己的名字,岳宁走过去开门,门口福根书记带着几个人站着。
岳宁想起前天县里来人找她谈话,这是下文?她一个牧羊女,平时安分守己放羊,他们不是集体脱帽了吗?还会有什么事?
等等,这人是谁?这个气质不像是上头派来调查的人。
岳宁看见福根书记身后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这个年代大多数人营养不好,长不高,一米七零出头的福根书记已经是男人中个子高的了,这个男子比他高出了大半个头。给人鹤立鸡群之感,不仅仅是个头,还有打扮和气质,都不像是这个地方的人能有的,有点像七八十年代的港台明星?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还在揣测,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走了出来声音颤抖:“宁宁?”
岳宁回过头看向爸爸的照片,再看眼前的人,岳宁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她让自己镇定,这个人不是爸爸,是爸爸的爸爸,是爷爷。
“宁宁。”岳宝华再叫一声,他看着自己孙女,这孩子个子比他还高些,五官长得有老婆的眉眼,也像他们父子,不过她的头发枯黄,明明是十八岁的少女,脸颊上没多少肉,身上一件是二三十年前港城人才会穿的土布斜襟衫,肩上,衣角打了补丁,下面的裤子短了,露出了脚踝,脚上的布鞋,鞋头破了个洞,露出了脚趾。
孩子愣在那里,眼神有些茫然,看到这些岳宝华眼泪涌上来,哽咽着说:“宁宁,我是你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