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急的雨声构成了一支行近有?致的破阵之乐,乐声辗转徘徊在他?们之间。
从殿外掀挂进来的风, 亟亟吹过了谢瓒的袍裾, 也吹向了宿容棠肩后的发丝。
她的发丝如墨蛇乱舞, 如远古神话里那阴鸷狠辣的美杜莎。
平素看着端庄慈蔼的太后娘娘,此时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逼上绝路的疯狂女子。
赵徽也注意到了谢瓒的抵达,他?涣散失焦的黯淡眼神在看到了男人抵达的那一刻,忽然有?了细微的光亮,仿佛是?寻找到了前来弥渡他?的救赎主?。
“谢相,您可终算是?来了”
话未毕,赵徽忽然被身后伸探出来的一条胳膊紧紧栓住脖颈, 宿容棠挟持着赵徽来到壁画之下,描述地更具体一些,是?“尸毗王割下腿肉”的那个位置。
宿容棠从袖裾摸出了一柄锐物,深深抵于赵徽的颈部右侧。
赵徽心律怦然直跳,寒意疯狂地往骨缝里头钻了进去,两股颤颤,全身的汗毛在这一刻倒竖了起来,嗫嚅道:“母后……”
“你敢走过来一步,哀家?就弑君!”宿容棠尖刻痴狂的威胁声,回荡于万佛殿内外。
谢瓒眉间攒起一抹肃色,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在看到赵徽被挟持的那一瞬,他?适时停驻了步履:“太后,您究竟想?如何?”
“哀家?究竟想?要如何,难道谢相心中没?点成算?”
宿容棠冷冷地笑?了一声,“你和沈莺歌这俩不?知餍足的、野心昭彰的苍鹰时刻觊觎着大嵩朝,它已经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白鸽,是?你们的囊中之物,但哀家?绝不?允许你们吃掉它!”
谢瓒视线的落点从赵徽脖颈上匕首,转移到了宿容棠疯狂的脸上不?,她那一张脸已经超脱了一个寻常人的表情范畴,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个修行不?慎、已然走火入魔的邪魔,她自诩为圣佛,以自己所认为的正确的方式来治理?这个行将走向衰退的朝代。
此刻,朝代没?有?进一步衰退,而她已然走向了穷途末路。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谢瓒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悄然松了开去,道:“我和沈氏是?苍鹰,那你就认定自己是?那愿舍身饲鹰的尸毗王?”
“对?!我就是?那个尸毗王!”
宿容棠一晌挟持着赵徽,一晌用一只?空闲下来的手,遥遥指着那壁画上巨大的尸毗王像。
在冷青深灰的雨色映照之下,尸毗王整张面孔沉浸于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他?始终维持着趺坐的优雅姿势,低着眉眼,情绪如雾照云山一般神秘莫测。
从宿容棠的立场看过去,尸毗王眼底装着慈悲。
但从谢瓒的角度看过去,尸毗王眼底尽是?傲慢。
谢瓒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左手拇指徐缓地摩挲着右手的指腹,摩挲了好一会儿,他?适才说道:“尸毗王是?舍生无悔,是?为了修道,而你是?为了权势和野心,你跟尸毗王完全无法比肩并论。”
宿容棠听出了谢瓒的言外之意。
她蒙受了巨大的折辱似的,一下子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你居然敢质疑尸毗王?”
“我不?质疑尸毗王,我是?质疑你。”
“质疑哀家?什么?”
谢瓒一晌负手走近,一晌凝声道:“你本是?邪魔,却故作道貌岸然,以佛自居,以拯救苍生之名义来实现一己野心。”
顿了顿,他?狭了狭眼眸,眼底霾意尽生,一字一顿道:“天下苍生苦战久矣,他?们希望和平,希望家?国安宁、山河无恙偏偏是?羌人屡次犯禁、行侵袭领土之事,让他?们尤为痛恨。”
谢瓒话锋一转:“偏偏太后您选择与羌人勾结在一起,助纣为虐。这般作为,全然不?是?为生民立命,更不?是?为万世开太平,你是?站在了天下生民的对?立面,并加剧了他?们水深火热的困境。”
“你研发的那些五石散, ? 从表面上来看,确乎可以为身处于水深火热之困境的百姓觅求一些解脱,然而这些解脱只?是?暂时性的但凡停了五石散,百姓们从那些美好舒适的幻梦之中醒转过来,他?们就会感受到极大的落差,他?们没?了直面生活的勇气,仍旧会持续依赖五石散。”
“这不是一个良性的循环,是?他?们梦魇的开端。”
宿容棠听罢,太阳突突直跳,咬牙切齿道:“浑说!简直一派胡言乱语!”
她情绪一激动起来,整张脸逐渐变得扭曲起来,持刀挟人的动作也会变得剧烈。
赵徽被宿容棠用匕首抵着脖颈,她力道越狠,他?就越喘息不?过来。
冥冥之中,那一柄匕首真的刺入了他?的颈部肌肤之中,他?好像嗅到了一股子清郁的血腥气息,从脖颈与刀面相交之处升腾了起来。
赵徽两条腿都剧烈地发着软意,庶几快无法直身站立。
母后居然想?要杀他?。
他?可是?母后的儿子啊,母后为何想?要杀他?呢?
他?仿佛从未看懂过母后,母后就如那壁画之上描摹的僧佛一般,晦涩难懂。
他?不?懂尸毗王为何要以身饲鹰,更不?懂母后为何要自诩为尸毗王。
他?觉得母后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哪怕在同一屋檐之下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依旧没?能读懂她。
他?想?要从她口中得知一个真相,一个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但母后没?有?回答他?关于身世的问题,她自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嵩的未来,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赵徽不?信神佛,他?只?看到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那就是?在母后的治理?之下,这个朝代似乎越来越“糟糕”了,百姓们也没?有?一直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母后,求您……回头是?岸,莫要再?执迷不?悟下去了……”他?忽略了脖颈之上的疼痛,对?宿容棠哀求道。
“闭嘴!”宿容棠双眸赤红,尖哨般的寒戾声线从她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里迅疾吐出,但下一刻,她觉察自己不?该用这般恶劣的态度来对?待儿子,冷峻的声线趋于柔软,试图讲些道理?:“陛下要晓得,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宿家?。”
“母后,您是?为了自己。”一抹涩湿的热意从赵徽的眼眶之中缓缓流出,他?麻木地摇了摇头,重申了一遍自己方才所讲的话,“您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我根本不?是?您与哀帝的儿子,我只?是?您上位夺权的一枚棋子,一个工具,一种手段罢了。”
宿容棠面上浮现出了一瞬的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