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人间世里,怎么会有?气质与仪姿都如此相近得两个人?

难道,真?的有?“来世”这一种东西吗?

葛闻洲还没回味过来,沈莺歌的姿影已然消失在?了佛堂之?中。

-

沈莺歌来找葛绾,但葛绾脸上?并没有?任何惊讶,甚至连一丝情绪都没有?,见到沈莺歌进入佛堂后,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知晓你?会来。”

“我听说你?给了二妹一只?泥塑娃娃,将她吓得不轻,后来,你?又将娃娃给了熙姐儿……这些事?儿,我后来都听长兄说过了。冤有?头债有?主,你?来找我算上?辈子的旧账,我不会躲。”

葛绾面容露出一种悲戚,道:“只?要你?不动熙姐儿。”

沈莺歌慢条斯理地绕着葛绾转了一圈,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女人老了。

命运的雕刻刀在?她的面容流下了残酷的痕迹,颅顶如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其下形销骨立,肤色黯然,背脊弯曲蜷缩了起来,好像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沉重力量压在?她的脊梁骨上?,教她再也无法挺直脊梁生活。常年蛰伏在?昏晦的佛堂里,她如一只?畏光喜阴的植株,只?能依附于黑暗,苟且偷生。

葛绾看上?去比真?实的年龄要老了十余岁。

沈莺歌再往供坛上?掠去淡淡的一瞥,案上?供着一座金漆的小佛像,呈卧躺之?姿,焕发出一片湛亮明烈的辉光,佛像周遭纤尘不染,看来它的主人时常会擦拭它。

沈莺歌薄唇勾起了一丝微妙的弧度,淡哂道:“你?信佛吗?”

葛绾垂着眼?睫道:“我希望通过抄经获得赎罪。”

沈莺歌纤细的指尖摩挲着佛像的漆身,觉得这尊佛像非常眼?熟,宿容棠那?里好像也有?一模一样的。

冥冥之?中,沈莺歌意识到了什么,心?中浮现出了一个诡异的猜测,但她不敢往深处去想,于是乎,她在?葛绾面前端坐了下来,直奔主题道:“那?你?可认识卧佛?”

“认识。”葛绾爽快承认道,“很多年前,我在?岭南佛寺遭到梅孝臣折辱后,很快,父亲母亲就来接我回家了,母亲说,他们是受了卧佛的旨意,来接我回去。卧佛说,只消我和我的族人成为她的信众,在?佛堂里安分守己,可保葛氏族人后半生衣食无忧。从那时起,我就意识到,卧佛是我终其一生都难以摆脱的一道阴影。”

沈莺歌指甲在案几边缘漫不经心地叩了叩:“卧佛为何会突然找上?你?,你?可有?想过?”

“她在?大嵩扶植一些细作?,以高门?大户作?为屏障,而没落式微的令国公府就非常合适。令国公府帮卧佛扶植死士势力,卧佛帮助我的父兄平步青云,这就是一个互利共赢的过程。”

葛绾的头脑非常清醒,也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当初为了家族利益,她与一个贪婪的邪佛做了一桩赔本的买卖,她必须自毁清誉,永世不得将葛熙儿供出来。

葛熙儿就是罪孽的产物。

但时下,沈莺歌看出了她眼?底的不甘和憎恨,不甘于余生都当一个见不得人的阴沟老鼠,憎恨于梅孝臣当年在?岭南佛寺对她施行的种种折辱。

沈莺歌一错不错地看着葛绾,笑问:“想复仇吗?”

“想,当然想!”葛绾黯淡的眼?底陡地露出了一抹怨毒的光,整具身子骨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那?些梦魇化作?了黑色植株攀爬上?了她的身躯, ? 激起了她悉身上?下的一片颤栗,“我想剥了梅孝臣的皮,啖其肉,焚其骨,让其碎尸万段……”

说着,她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堪堪收住了话茬,道:“你?为何会突然问我这些?”

沈莺歌一只?手?覆在?葛绾抄经的那?只?手?上?,摩挲了几下,眨了眨眼?:“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按照原计划,她是要来杀葛绾报仇的,但现在?,她忽然不想杀她了。

看黑吃黑不更有?意思吗?

-

沈莺歌蛰藏在?令国公府里,谢瓒这边也没有?闲着。

天?宿卫大败玄枭精锐,行将班师回朝述职,启程前夜,谢瓒邀请梅孝臣一同归京。

梅孝臣原是玄枭的参谋,不该归京,但谢瓒一句话让他心?旌摇曳“陛下时常忤逆太?后,听闻太?后近些时日卧不安枕,公公不若回去主持个公道,如何?”

梅孝臣在?哀帝时期就是内廷大总管,宿容棠生下了赵徽后,下了一道不容违抗的铁令,将他逐出了燕京,他只?好去投靠羌人另谋生路。

梅孝臣思念宿容棠好多年,但一直秘而不发。

谢瓒抛出的橄榄枝,成了压死梅孝臣的最后一根稻草。梅孝臣决定临阵倒戈,背弃了玄枭,又回归了大嵩。

翌日天?晴,朝暾时分,马车踩着一片辚辚之?声离开苏州府,夹侧两道皆是热忱相送的黎民百姓。

在?相送的阵列里,谢瓒看到了沈老夫人和崔氏,他吩咐青朔停驻马车,下了马车后,他缓缓往二人方向走去,温闻地行了一礼:“祖母,母亲。”

搁放在?以往,他断然道不出这两个有?些亲近意味的称谓,但打从在?沈家跟沈莺歌的家人们栖住过一段时日后,他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谢瓒很庆幸,这一生能够跟沈莺歌成为家人,可以跟她的家人一起共膳、聊天?,过上?一段岁月静好的烟火日子。

对于沈莺歌假死一事?,沈老夫人和崔氏都是知情的,她们也隐藏得特别好,不曾跟任何下人道也。

沈府正在?重新?修葺,她们现在?仍栖住在?新?宅里。

沈老夫人身上?的伤将养得差不多了,但一条腿仍旧有?些不利索,需扶着竹笻来走路。

崔氏一晌扶着老夫人,一晌淡淡说了一句话:“务必把莺姐儿照顾好,不许欺负她,可明白了?”

谢瓒薄唇轻抿出一丝浅浅的笑弧,郑重称是。

沈老夫人倒是笑道:“以莺姐儿那?张扬热烈的性?子,倒是她欺压在?瓒儿头上?差不多。”

崔氏哭笑不得道:“母亲!”

沈老夫人安抚似的拍了拍儿媳妇的胳膊,转首望向谢瓒,正色问道,“恕我多问一句,朝廷会如何处理沈遒?”

谢瓒眸色一黯,凝声道:“沈遒先是策反牢城营起兵谋反,继而勾结羌敌攻城,后面焚沈府,意欲谋害祖母和莺歌,桩桩件件皆是罪咎,按大嵩律法”

他看着老夫人,语气肃穆:“轻则绞刑,重则车裂。”

沈老夫人晌久没有?说话,末了释怀道:“做得好,我早就没有?这个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