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呐,既生晓岚,何生数学呀,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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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班主任徐老师的晚自习,照常不讲新课,而是留给大家做作业。教室里很安静,沙沙沙沙都是在刷题的声音,偶尔有几句小声的讨论。阮梦虽也在奋笔疾书,心中却总是惴惴,害怕自己被叫出去单独谈话。
虽然知道老师们对于好学生总是意外宽容,即便被叫,最多也就是几句温和委婉的批评,可她只要想到被叫之后,从座位到班外的那一小段路,要独自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心里就控制不住地发紧。
就在脑内疯狂预演的事后,阮梦的眼角突然瞥见班主任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时,情不自禁地,每一次落笔都重得仿佛要戳破纸背。可到底写得是什么,连她自己恐怕都不清楚。
可预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徐老师在她所在位置的前一排就停下了脚步。然而,阮梦的心却揪得比刚才还要厉害了千百倍。
明明刚刚被没收过,可程晓岚的速写本仍旧大喇喇地插在书立的最边上,徐老师站定后,抬手便将它抽了出来。随着画纸被一页一页翻过,阮梦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耳内砸出了「咚、咚、咚」的声响。
直到一个小小的笑声划过耳膜,控制不住的紧张终于开始散去。速写本重新被插回了书立边,徐老师既没有提上午的事,也没有称赞,而是用不大不小地声音问道:
“程晓岚,咱们班这个月的黑板报交给你来出。这次评比非常重要,你能不能做好?”
“我能!”
没有任何迟疑,程晓岚大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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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的时候,程晓岚表现得特别兴奋,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离不开她对黑板报的构思。一会儿说「别的班都是用粉笔出的,但丙烯的颜色更靓丽,要不然我用它试试」,一会儿又讲「主题是『龙的传人』,你觉得我画一个飞龙在天好,还是龙盘虎踞好」。
阮梦的心情也随之变得好得不得了,听她说了一路,自然满心期待,忍不住和她一起咋咋呼呼地说:
“哇,那我们班这次评选肯定能拿第一。”
“手到擒来。”
说完,程晓岚先是哈哈大笑,又立刻矜持了起来,双手在胸前比了捏着东西的样子,故意拿姿作态地表演着道:
“拿到这个奖状,我感到非常荣幸。但更让我觉得快乐的是,能为班级做出小小的贡献。”
说罢,两个女孩互相揽着手臂,再次笑作一团。
可笑着笑着,程晓岚却突然默不作声地盯着阮梦看了起来,直把她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才开口说:
“梦梦,你变了。你今天好正常啊!”
这一整天,校报的影响力还在持续,比起昨天只在女生间传递,今天知道的人显然更多了。从早上进校,到晚上放学,来来回回有好多同学把视线投在阮梦身上,甚至还有几个莫名其妙的男同学结着伙来趴在她们班窗口,故意大声喊她的名字,想看看到底是哪个。
要是放在平时,阮梦肯定板硬着腰杆,强撑起「不在意」,实际上却从里到外紧绷得不像话。
可今天呢?
她要不然就是走神走到九霄云外,要不然就是专注盯着无关紧要的东西看个没完,而面对她平时最不擅长应付的「视线」,阮梦却完全无视,真真正正的无视。
程晓岚觉得,她的状态只能用「极其不正常的正常」来描述,而更不正常的是,直到此刻,当她把自己的疑惑说给她听,阮梦竟然连她指的是什么都不清楚,还反过来问她:
“什么很正常?”
话出口后,阮梦立刻低声碎碎念了一句:
“我倒是希望今天能多一点「异常」。”
可她还来得及伤感,却突然被程晓岚钳住双肩,猛摇了好几下。
“哪路来的妖怪,快从我梦梦身上出去!”
阮梦简直哭笑不得,只好问说:
“你怎么啦?”
“我没怎么啊,倒是你怎么了。梦梦,你没发现,你今天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别人看你了吗?”
程晓岚的回答,让阮梦愣在原地好大一会儿。其实,如果不是她提起,她早都已经完全忘了关于「校报」的一切,当然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今天曾被「额外关注」过。
长久以来,阮梦一直特别羡慕简照南可以在被别人注视时,活得那么坦然。她至今记得高一运动会,他同学帮他换长跑的号码布时,突然发现有个拿相机的女生在偷偷拍他,便立刻指着大声喊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女生大概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就在这时,简照南突然笑着,朝着她的镜头比了个「耶」的手势。刹那间,所有的尴尬就这样轻巧得被化解了。
阮梦做梦都希望自己也拥有这样的温柔,但她偏偏连第一步接受他人的目光都做不到。
视线每每汇聚在她身上,她总会害怕自己表现的不够好,害怕满足不了别人的期待,害怕有人对她生了不好的看法,害怕会有谣言传出,害怕被非议,甚至被排挤……
实在不擅长处理这些恐惧,于是,阮梦只能拼命要求自己更加小心翼翼,不要走错一步。可人一僵硬难免就显得特别端着,而端着端着,便成了不近人情的冷漠。但她又没能真的不在乎,因此反倒会加倍的难受。
不过,谁又能想到,一切发生得这样不知不觉,她竟然突然就迈开了第一步。虽然是在梦里,而且好像还是朝着相反方向的。
但这一次的「成功」,却也足够阮梦意识到,原来长久困扰着她的,从来不是别人的目光,而是她给自己套上的枷锁。换而言之,她其实是可以在他人注视里正常生活的。
由此,阮梦又突然联想到,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需要去做的,其实是……「把观众当成可爱的小猴子」,而不是用力「将自己压缩成透明小饼干」呢?
看起来这样简单的道理,可惜这么多年,阮梦竟然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过,此刻想来,难免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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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分别前,阮梦又和程晓岚讲了一遍,马上会去她家一起整理错题本的事情。可等她拿着试卷和资料,推开自家大门时,响彻整个楼道的破口大骂,骤然间毫无遮拦地硬闯进了她的耳朵。
几分钟后,楼上传来的吵架不但没有结束,反而越闹越大,话自然也骂得愈发不堪入耳,间杂着的还有摔东西的巨大响声。
其实从上初中的第一年开始,每次考试成绩发下来,程晓岚家都必有一吵,只是有时闹得大点,有时吼上几嗓子就结束,但还从来没有这么快爆发过。阮梦握着门把手,呆呆立在门前好一阵儿,陆陆续续听见了其他住户气势汹汹关窗户的动静。
若是放在早几年,还是会有人前去程家劝架的。只是后来,大家发现这俩夫妻脾气一个比一个大,见了别人不仅不消停,反而更加来劲儿。气性上头,那是逮着谁骂谁,男的讲话难听,女的狂翻旧账,结果就是往往劝架不成,反惹自己一身骚,真是劝了还不如不劝,便再也没谁愿意去管闲事了。
本来,阮梦今天非要去程晓岚家,除了给她讲题外,就藏着想要帮她拦下一劫的心思,可她万万没料到,自己就回家放个东西的功夫,她那边就已经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