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似乎并不意外他如?此回答,平静问:“理由。”

孟尧:“其实理由,世子心里,恐怕比在下更清楚。”

“第一难,便来自于那座落雁关,诗中有言,‘长风万里送秋雁’,可这落雁关,却是连长风都吹不进去。西?京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所倚仗的便是落雁关之险。背靠落雁关,狄人可以?窥伺青州一举一动,我?们对狄人的情况却是一无所知。这样的情况下与狄人作战,本就吃亏。且以?狄人豺狼贪婪之性,也不会甘心把西?京这块到嘴的肥肉吐出来,世子一旦决定收复西?京,狄人定然会拿出比攻打青州更猛烈千倍万倍的决心与气?势与世子对抗。”

“至于第二难,则来自于上京。”

孟尧放低了?声音。

“眼下青州已经收复,大渊西?面?门户勉强保住,上京也解除了?危险,朝廷……未必会再支持世子继续攻打西?京。”

“而青州城中存粮,最?多可支撑半月,光是喂养数万大军和?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已是捉襟见肘,世子若要继续攻打西?京,必须要有充足粮草支撑才?可。这需要凤阁与户部的鼎力支持,可各方边境都在打仗,对于朝廷来说,西?京远没有青州重要,因青州若失,有覆国之危,西?京左右已经落入狄人手中十年之久,早一日收复,晚一日收复,根本没有区别。甚至对于上京那些耽于享乐的世家大族来说,只要不破坏现有的稳定,西?京十三城便是永远不收回,也无伤大雅。”

“这种情况下,朝廷肯支持世子继续收复西?京的概率微乎其微。”

“六年前,在清流官员力主下,朝廷也曾试图收复青州,为保万无一失,甚至同时?调集了?北境与滇南精锐兵马,当时?北境领兵之人,是世子的兄长谢瑛将军,滇南领兵之人,则是以?骁勇闻名的大都督袁霈,按理那一战,就算不能夺回全部失城,也能大挫狄人锐气?,可事实却是,行军计划泄露,北境精锐还未抵达西?京,便在青羊谷遭遇狄人大军伏击。国库充盈时?,此事尚不能办成?,何况如?今。”

“自然,这也是在下一点浅薄之见,代表不了?朝廷的意见。”

谢琅却笑了?笑。

“你说得很?好。只是,我?想?听一听,孟主事你自己的意见。”

孟尧愣了?下:“我?自己?”

“没错,你自己的意见。”

孟尧将手放在城墙冰冷砖石上,眸中慢慢燃起一道隐忍的光,道:“我?自幼长在青州,亲眼见识过狄人是如?何屠戮奴役这二州百姓,他们都是大渊的子民,却已经被大渊舍弃了?整整十载。十载血泪,十载苦痛,这些,世家看不见,朝廷看不见,我?却看得见。”

“若是有朝一日,十三城城墙上能够重新竖起大渊的军旗,在狄人铁蹄下讨生活的数万百姓能够重新回到大渊怀抱,不必再受外敌折辱奴役,我?便是舍掉这身血肉,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只是怕,这一日,永远不会到来,我?连舍弃血肉的资格也没有。”

长风浩浩掠过。

谢琅再度把视线投注到对面?犹如?猛兽盘踞的那道关隘上,半晌,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二人一道回到中军帐中。

帐中已坐满人,左侧皆是武将,右侧则坐着几名文官,分别是现任青州知州夏柏阳,青州辖下西?昌县县令甘宁和?一些府衙司吏。见谢琅进来,众人第一时?间放下酒盏,起身行礼。

“世子去了?何处,倒教咱们好找。”

知州夏柏阳先笑着开口。

此次被霍烈攻陷的三座城池里,西?昌便在其中。城中守将畏惧霍烈恶名,大多临阵脱逃,只夏柏阳和?甘宁一个知州一个县令还在带着残余守兵苦苦支撑,若非谢琅率领麾下三千士兵及时?赶到,二人恐怕已经殉城而死。

救命之恩,二人自然感恩戴德,作战期间,夏柏阳主动将府衙让出,给谢琅做临时?帅府,一应军政大事,悉数听从谢琅安排。在谢琅带着飞星流光二营兵将和?青州残余守兵夺回三城之后,夏柏阳更是以?青州府的名义出钱,置办酒宴,犒劳三军将士。

“让诸位久等,我?先自罚一杯。”

谢琅自斟了?一盏酒,一饮而尽。

接着又单敬了?夏柏阳一杯,道:“我?替诸将士谢夏知州款待。”

夏柏阳忙起身,双手握盏正色道:“世子莫要如?此说,应该夏某替青州的百姓好好谢世子才?对,若非世子及时?带兵驰援,夏某颈上这颗脑袋,早不知落到何处,青州城怕也早落入狄人之首。夏某该谢世子,救了?青州,救了?青州百姓。”

夏柏阳如?此说,一是的确感激谢琅大恩,二也是向谢琅表明忠心。

如?今青州守兵和?守将皆已归于谢琅麾下,谢琅又上书请求继续往西?推进战事,显然短时?间内不可能离开青州,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世子虽是以?罪臣名义出征,可立下这等不世之功,根本不可能再以?罪臣身份回朝。而眼下除了?北郡、滇南、江左三道重要军事防线,放眼整个大渊,也没有第四人再拥有数万之众的部众。

某种意义上来说,谢琅及其麾下兵马,已经成?为大渊不可忽视的一股军事力量,便是朝廷也得忌惮几分。

大渊文官地?位原本高于武官。若是放在别的州,知州权力自然高于一切,可青州战祸之地?,一应政事的话语权并不掌握在知州手里,大部分时?候,军事长官的话要比知州的话更管用?。夏柏阳知道,自己这个知州想?要做得长久,必须和?谢琅打好关系。

两人饮过,谢琅又倒了?一盏酒,递给坐在夏柏阳身边的甘宁。

“甘县令,我?们也喝一杯。”

“岂敢劳烦世子。”

甘宁忙也起身,恭敬接过酒。

酒宴结束,夏柏阳和?甘宁一道回青州府衙。

因把后院让给了?谢琅住,夏柏阳如?今住在府衙前面?的值房里。

二人一为知州一为县令,官职虽然差了?很?多,但却是多年好友,甘宁脾气?耿直一些,同夏柏阳道:“就算那位世子对青州城有大恩,你又是让出自己的府衙,又是献出珍藏多年的美酒,是不是过于殷勤了?一些?”

夏柏阳叹道:“你是不明白我?的心情。想?你我?二人同年参加科考,因为不是士族出身,被打发来这青州苦寒之地?,一待就是十年。十年啊,从意气?风发的儒生变成?快要秃顶的老头子,这些年,咱们是见惯了?狄人如?何侵扰作恶,百姓如?何惶恐不可终日的。旁的州府,一入夜,火树银花,热闹非凡,这青州城,一入夜,百姓甚至连门都不敢出。但凡是有些家底的,早就逃离此地?,到别处谋生去了?,还肯留在青州的,那都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穷苦百姓。这些年,朝廷派了?多少守将过来,可这些人,大都是为刷资历刷军功而来,花天酒地?几年,再四处搜刮盘剥一遍,便拍拍屁股另就高处,谁真正管过青州百姓死活。遇到狄人来犯,也是拿普通士兵的命去堵,没一个敢冲锋在前。怀之,你我?身为一城父母官,虽说庸庸碌碌也可过完这一生,可也要替青州百姓想?想?活路啊。”

甘宁便问:“你觉得,青州百姓的出路在这位世子身上?”

夏柏阳道:“我?不敢确定,但至少我?敢确定,一个遇战能奋勇在先,冲锋陷阵,战前百般考量御敌之策,力求把伤亡降到最?少的将军,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叛将逆臣。战后,他又肯留在青州,让麾下士兵帮忙重建青州,接济百姓,单凭这一点,我?便信他是个好人。”

看甘宁不说话,夏柏阳问:“怎么,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甘宁捻须摇头:“我?倒是不怀疑这位世子的人品,我?只是担心,收复西?京之事,怕不会那么顺利,届时?你我?夹在中间岂非难做人。今日我?带人清点了?青州的余粮,实在不容乐观,如?果要继续往西?推进战事,只靠青州这点存粮,没有朝廷支持是不行的。”

夏柏阳素来心宽,倒是大剌剌一摆手。

“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狄人元气?大伤,正是收复西?京的绝佳良机,说不准朝廷也有此念头呢。若真能将西?京十三城收回,对大渊来说,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我?现下别无所求,只盼青州尽快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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