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直到发生那一场骇人听闻的帮派火并。

某天夜里,两个帮派为争地盘打了起来,原本只是械斗,到最后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偷偷扔了手榴弹,现场顿时血肉横飞。

沈相思房东的儿子也牵扯在了这件事情里,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嘴唇上刚冒胡茬便跃跃欲试地搅和进最下流的成年人世界,并且因此送了命。

一天晚上,沈相思回到家,还没进门就听到了程怀瑾的声音。

程怀瑾说话依旧是那样慢声细气的:“对不起,陈太太,小忠的死我有责任,这是十块大洋,您先收下……”

然后便是陈太太一连串的咒骂:“我儿子的命就值十块大洋吗?他还是个孩子呀,你们这种人不得好死,拐骗人家的儿子进帮派拿命给你们打地盘,你滚!滚出我家去!”

门哐啷被推开,一个高却瘦的人被推搡出来,直推搡进站在门口的沈相思怀里去。

沈相思从后面环抱住程怀瑾的腰:“怀瑾,你离开陆先生好不好?”

程怀瑾没有回头,他只是拍拍沈相思的手,轻声笑着说:“傻瓜。”

沈相思却很执拗;“你不要拿这两个字搪塞我,能不能离开,我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程怀瑾扭转过身来,他双手捧住沈相思的脸,深深地凝望着她,他有一双深邃而眼神专注的眼睛,他轻轻说:“抱歉,不能。”

沈相思就是从这天起开始和程怀瑾冷战。

冷战的表现即是,两个人不再私下见面,和周平的周末三人聚会也就此取消,而改成了每个人单独去找周平。

周平这时已经出师,他在盘算着开一家自己的面包店。

有一天,沈相思来到周平工作的面包店时,恰巧看到程怀瑾的车子离开。

她走进面包店:“刚才怀瑾来过啦?他跟你都说了什么?”

周平摇摇头:“还能说什么?无非还是那些话,我劝他离开陆先生,他不肯。”

沈相思冷笑:“那当然,陆先生的义子,人人都要喊一声程少爷,手里握着上百号人的生死,有钱有权。人家凭什么抛弃陆先生做回程怀瑾,我看他的心已经被利欲给熏黑了!”

周平叹口气:“相思,别这么说。”

沈相思随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块面包,那面包被咬了一口,让她想起许多年前他们被大世界拒之门外时,她的眼圈忍不住泛起红:“当初我们都只是想要每天有个面包吃,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是啊,为什么呢。

匆匆变幻的,不只是沈相思的小世界,还有这大世界不,我说的不是大世界游乐场,而是上海这个大世界。

民国二十六年,那场被后世写进教科书里的会战在吴淞江面上爆发,仅仅过去几个月,上海就成了另一个世界。

无数东西被破坏了,但有些事情还是照旧,比如租界的歌舞升平,比如大世界游乐场,比如程怀瑾所在的帮派。

在旧时代无论政权怎样更迭,帮派总有立足之地,偌大个上海,三教九流,政府哪里管得过来!总要有人充当政府的好鹰犬,帮派就是这么一种存在。

就在吴淞口打仗的时候,陆先生抱病而亡,接替他地位的是帮派二把手。这位二把手最是个识时务的人,日本人一进城就请了他去喝茶,等到他从日本茶室里走出来,帮派已经由国民政府的鹰犬,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侵略政府的爪牙。

一时间,痛骂程怀瑾在的帮派成了上海人私下最大的口头消遣,汉奸这顶帽子太沉太脏,谁戴上都要抬不起头来,中国人自古最恨汉奸,关云长的雕像岳鹏举的戏文,都是中国人思想的最好见证。

有次沈相思回到家,听见陈太太跟邻居痛斥:“我现在觉得小忠死那么早真是好,至少不用被拐带去做汉奸!”

汉奸汉奸,多刺耳的两个字。

她的怀瑾,现在是个汉奸。

她想起上次见周平,周平说他曾劝程怀瑾脱离帮派:“我说这个帮派已经是日本人的走狗了,你不离开,难道还要跟人一起当汉奸?他却跟我说,人在其位身不由己!我说有什么身不由己的,相思也在唱戏,可谁又能逼迫的了她?相思为不做人姨太太能以死明志,你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个女孩子吗?结果他只是跟我说,他跟你不一样。真是气死我了。”

呵,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程怀瑾早已经迷失在上海这个灯红酒绿的大世界了,他只要权势,无论是谁给的,他都不在乎。

自从和周平吵过那一架后,程怀瑾再也没有来找过周平。

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这贫贱之交割袍断义,他如今身份可不同往常啦,帮会的二把手,日本人的好走狗,过去人家喊他程少爷,现在人家喊他程先生。先生先生,他的少年时代已经彻底完结,那么,少年时的朋友也不必再联系了吧。

沈相思原本以为这就是程怀瑾想要的大富贵,没想到程怀瑾的野心却远不止如此。

日本人来的第二年,程怀瑾所在的帮派突然发生了一件惊天骇地的大事。

新帮主死了,死于冷枪,而放冷枪的人,正是程怀瑾。

程怀瑾篡了位,成了新一任老大。

沈相思在街上偶然看见他,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和风衣,戴着礼帽,比起帮派中人倒更像个儒雅的新派商人,但给他开车的开车门的黑西装们暴露了他真实的身份。

沈相思远远地望着他,一转眼快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旧时模样,清秀的面容,略带忧郁的深情的眼睛,那种能激发女人母性的柔弱似乎犹有遗迹,谁能想的到呢,这样一张面孔,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帮派中人,竟然是一条侵略者的好狗。

是的,侵略者的狗。

帮派已然是日本人弹压中国平民的武器,而他接任了帮派,自然会接着做被他篡了位的前任帮主未完的狗腿子大业。

然而沈相思这次却错了。

就在程怀瑾成为帮派老大的第二个月,虹口的一间日本茶室里发生了一场混战。混战双方是帮派中人程怀瑾和日本人,报纸上说,原本当晚,程怀瑾是受日本人邀约前去谈事情的,但不知怎么发生了枪战,根据弹道分析,最先开枪的应该是程怀瑾,日本人是反击。

很快,一个新的小道消息在上海民众间流传开来,大家都说,程怀瑾才不是什么汉奸呢,我们都误会他了,他是在蛰伏呢,他跟我们一样恨日本人。

有天晚上沈相思回到家,听到房东太太在跟人聊天:“我早知道程先生不是个坏人,那时候我们小忠死在火并里,程先生亲自到我家来,要给我十块钱大洋还跟我道歉,你说,真是坏人能做的出这种事么?”

程怀瑾,她的程怀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