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家楼下,然后他看到了谭碧薇。
谭碧薇手里抱着一只纸箱子正走出来,蓦地一对视,两厢里无话。
还是陈继宗先开口,他问:“你要搬家?”
谭碧薇的眼睛里似有万语千言,这时,不远处喇叭声响了起来,谭碧薇低下了头,回答了一声:“嗯。”
然后她擦过他身边快步地走了,走向了一辆车,一个人从车里走了出来接过她手里的纸箱,是张明光。
她要和张明光走了。
从此他见她,或许只能在电影院里了。
“你为什么不留下她?”
“那时候我觉得,我还没有足够的资本和张明光较量,他是有钱人,而我只是个警察。”
“你认为她是为钱跟他?”
沉默了很久,陈继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回答,却没有否认,实际上他那时确实是这样想的,1956年在庙街听谭碧薇唱那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时,他在内心里就是觉得贫贱夫妻百事哀的。
他想要扬名立万,他想要一鸣惊人,他想要有足够的资本,中气十足地对谭碧薇说,跟我走。
他没有想到,这个机会来的这么快。
1966年,陈继宗再次升迁,而张明光却迎来了生命里的寒冬他投资失败,破产了。
更糟糕的是,因为受打击太深,他突发脑溢血,成了一个半瘫。
现在他远远不如自己啦,比起此时的张明光,自己年轻、英俊、前途无量,就在半年前,他巧妙地和玫瑰和平分手,玫瑰是个好姑娘,并没有刁难他。
他去找谭碧薇,约在庙街见面。
十年啦,距离那年在庙街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已经过去了十年,谭碧薇和陈继宗走出了庙街,又有人新的少男和少女在卖唱和卖菩萨像。
谭碧薇憔悴了很多,照顾一个半瘫想来不容易。
陈继宗开口:“回到我身边吧。”
谭碧薇踌躇着不说话,陈继宗有些着急:“他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一个没钱的残废,你跟着他干什么?我不一样,我现在有钱了,我……”
谭碧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她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八
谭碧薇没有离开又穷又瘫的张明光,这让陈继宗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他为了她努力赚钱,可为什么到头来却偏偏失去了她?
年轻时候的他不懂。
在困惑中,陈继宗继续做他的警察,谭碧薇继续做她的明星,没有了张明光的助力,谭碧薇的明星之路坎坷了许多,起起落落的,但好在她一直都还在。
每次她的新片上映陈继宗都会独自去电影院观看,他看着她一年年在银幕里长大、变老,倏忽之间,就是六年。
1974年,陈继宗和全港的警察一起迎来了警界的寒冬。
廉政公署成立了,这个独立机构像一条恶狗,闷声咬定贪污的警察们死不松口,警局上下人心惶惶,五六十年代那样混乱的背景下,谁没做过几件亏心的事情呀!越是在高位越是有可能狠狠摔下。
陈继宗的上司嗅觉敏锐,早在几年前就提前退休,怕秋后算账,现在他打算移民到加拿大,提携一场,他好心地提醒陈继宗:“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趁现在还有路,赶紧走吧!”
走,走到加拿大去,他有足够的资本,让他可以在异国重起新路,可他不能一个人走,他要带着她一起。
陈继宗再次找到了谭碧薇,他对她说了自己的处境:“我是非走不可了,可是我想和你一起走,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谭碧薇沉默着不说话,陈继宗急了,他握住她的手:“我有钱,即使出逃也不是丧家之犬,你跟着我不会受苦的。”
听了他的话,谭碧薇如受雷击,她抬起头望着他,像六年前那样,深深地望着他,然后她摇了摇头。
她不肯走。
他只好自己走。
别了,香港。
坐在飞机上,望着渺小下去的香港,陈继宗的心仿佛被凿穿了一个大洞,两万英尺高空的风统统呼啸进这个空洞,飞机飞过太平山上空,他蓦地想起那一年背着谭碧薇回家,那时的灯光啊……
一转眼,天地都像衣服渐渐旧了。
九
陈继宗来到了加拿大,他办理了移民,靠着早年的积蓄,生活的并不贫瘠,到了加拿大后他对钱倒是渐渐看轻,做了不少慈善和捐献,附近的小孩们都笑嘻嘻喊他陈大善人。
谁又知道陈大善人有过怎样的过去呢?
看淡了金钱的陈继宗常常想,我的好光阴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光阴才是好光阴?大概是在那几年吧,在庙街,他买菩萨像她卖唱,他们还没有来外面的世界,他们只是彼此的。
“她呢?”我问陈继宗,“从那之后你们再没有联系了吗?”
陈继宗摇摇头,淡淡一笑,他抬起头来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去散步了。”
他站起身来,朝楼上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上了楼,看他推开一间房间的门。
咦,那是什么?
窗边有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佝偻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我依稀听到歌词,
毛毛雨,不要尽为难,微微风,不要尽麻烦,雨打风吹行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