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1)

那报道里,汤太太是这样说的:

1987年,我和先生去美国探望玉,不知怎的,玉的精神极佳,这在二十年间是极为罕见的……吃过饭后,她拿出了一沓稿纸,告诉我们这是她最新的作品,尚且没有给人看过,我们是第一批读者。过后她会将书稿寄给老伙伴《铃兰》社审阅校对出版。我用一下午时间看完了那书稿,大为震惊,这书中玉自述的自己与外界所知的她全然不同,尤其是她的感情生活,一旦书稿发表,必然震惊文坛。阅完书稿,我与她交谈,问及她的想法,她回答我:“时日无多,有些事情不吐不快,就像当年与罗君儒的婚姻是场赌博,我决定再赌一把,将心迹表白,结果便随他去吧。”

期间,玉接了一个电话,接完后回来时脸色已经变掉,变回了过去二十年间那个沉默阴郁的玉,她从我处拿走了书稿,没有再和我交谈。晚餐时也并未出现。直到半夜,我起床去卫生间,见到阳台上有火光闪烁,走近一些看,玉正蹲在阳台上烧东西,她着睡袍蹲在地上,搪瓷脸盆里有纸张在烧,火光映着她脸,脸上是令人揪心的寂寥,她的手里攥着一沓纸,正一张张往火里添……我扑上去夺下余稿,果然是那篇新作,已经烧掉十页有余。幸运的是,大部分稿子得以保留,不幸的是,烧掉的竟完完整整是关于某人,或者说,完完整整,是不为世人所知的周默玉。

幸而,我从小有过目不忘的天赋,那十余页内容早已刻于脑海,回到房中,我即刻照记忆写下……先次出版时,未附焚稿。现觉余日无多,深感周默玉不应被世人误解,故此披露余稿。周默玉一生,由人去评说吧。

不久后,那所谓周默玉“焚稿”重现世间。

谁都没有想到,那被焚的书稿相关的“某人”,竟是陈瘦棠。

这许多年来,已经鲜少有人记得,周默玉的人生中有一个叫陈瘦棠的人。他文才只是一般,并未有惊世之作,他与周默玉似是君子之交,在世人所知里,除了提携之情,他们无甚相关……可是在周默玉自述的、焚烧的那部分书稿里,全部都是他。

1987,1987……蓦地,我想起,1987年,陈瘦棠回到了福建老家,找到了等她半生的未婚妻,与未婚妻终结连理。

想来,周默玉那下午接到的电话,便是与此有关的吧,不知是哪位热心又多嘴的人,及时向她传达了这个“喜讯”可不是喜讯吗,恩师半个世纪的等候终于有了完满的结局,谁敢说这不是喜剧,谁敢不送上恭喜呢?

只是她积蓄了二十年的一腔勇气,就此烟消云散罢了。

原本想将半生心事寄予他,如今也只好黯然收起,装作若无其事,如再见面,对他说一句恭喜。

但她说不出口,于是不如不见。

直到她1991年病逝于美国,整整二十四年,她都没有再和他相见。

“她决定放弃他,是在参加宋婚礼的那个晚上,那一晚,她始知他的情痴和近乎殉道者般的强大道德观,爱一个人,若不能让他更好,至少不能教他为难,做人总不好太自私,她心里这样想。”

“总有些好事者,将你并不想见的东西送到你眼前来,今天又有朋友向她提起罗在报纸上讲她,她不关心,也并不想反驳,随他去,权当是偿债,为当初与他结婚时的心思不纯,尽管曾努力想经营好与他的婚姻,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那场婚姻最初,利用他逃避的心态居多,对于那时的她而言,他像是她宋新婚那夜后惯于用来消解苦闷的香烟和白酒……”

那篇焚稿,周默玉遗作的真正结局,落于陈瘦棠。

是1960年,再相逢,22岁的周默玉第一次去杂志社交稿子,交完稿子后她转身要走,陈瘦棠却叫住了她:“你等一等。”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你那年征文比赛的奖品,我一直给你留着。”

他的笑容诚恳,余光里,周默玉觑到那抽屉里有几张稿纸,平平整整地放着,是她十七岁那年参赛时的两篇文章。

一生落笔处,必是最刻骨铭心的事,最爱彻心扉的人。

周默玉爱陈瘦棠。

“真傻是不是?”听完陈瘦棠和周默玉的故事,季然同我发表感慨。“不。”我反驳他,“他们谁都没有做错,他们只是错过。”

JIU

MENG

SHEN

YU

ZAO

篇十

和季然一起拜访叔公

《此生光阴最好处》

“我也有过好光阴吶。”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突然伸了个懒腰,发出这样一句喟叹,我忍不住撇撇嘴,好光阴,什么好光阴?难道这位老先生还在怀念他60年代在香港“叱咤风云”的“峥嵘”岁月?

老先生大名陈继宗,其实也不见得多老,算一算年纪也就古稀,在我历来的采访对象里可以算得上年轻。

他和季然有着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季然喊他一生叔公,叔公上世纪50年代“逃港”到了香港,后来又移民加拿大。在内地经济不景气的年代,他对季然父亲颇多照拂,因此血缘随缘但关系却近,这次听说季然快要结婚,他特地邀请我们到他加拿大家中做客一叙。

来之前,季然已经跟我交代过这位叔公的身世,他在香港时做的事情原不光明,是个差佬,但60年代香港的差佬么,季然一摊手,满脸无奈:“你也是看过廉政公署纪录片的。”

据季然所言,叔公其实是潜逃到加拿大的。

我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自然对贪污舞弊这种事情没有好感,即使是与我的生活全不相干的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地域,心中已对叔公颇有微词,而他竟然跟我讲,那是他的好光阴!呔,老不悔改。

叔公瞧出我面有异色,苦笑着摇摇头:“不不不,你想错了,我说的好光阴,是1956年到1962年,那时候我还未成年,在油麻地的庙街……”

“我也有过好光阴吶。”

1956年的油麻地庙街,说这句话的不是十四岁的少年陈继宗,而是十二岁的少女谭碧薇。

她背贴在躺椅上,十指扣叉向后伸足懒腰,穿着平底鞋的双足蹬在地上,小腿绷出漂亮的肌肉线条,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斑斓地洒在小女孩子面皮儿薄薄的脸上,像擦了一层胭脂粉,整张脸都是红彤彤的。

这是午后,还不到庙街的好时候,谭碧薇在庙街卖唱,得等到晚上人潮来了方才是她的场。

陈继宗在庙街摆地摊卖菩萨像,小小的偶像,卖给今生无望寄托来生的穷苦阿婆,谭碧薇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他周围晃,这句“我也有过好光阴”是她的口头禅,陈继宗听了千百遍,早已耳根子生茧。

他知道谭碧薇的好光阴指的是什么,谭碧薇颇有表演天赋,五岁时借着远亲的帮助在歌厅登台,客人们看惯了丰腴的艳女,乍一看到这样的小天使,奶声奶气又颇有腔调一本正经地唱着歌,不由的耳目一新,谭碧薇在歌厅里颇风光了几年,直到她长大不再是娇憨的孩子,客人们的兴趣减淡,加上远亲去世,谭碧薇被歌厅经理客气地解了约,只好沦落到油麻地。

即使可爱如秀兰邓波儿,一旦长大,观众们也立时把她厌弃,谭碧薇不比邓波儿更幸运,她哀叹:“人家都说青春无价,但我的青春偏偏不值钱,观众只爱看我幼稚无知。”

她翻个身,问正在整理菩萨像的陈继宗:“你呢?你的好光阴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