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如此。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土荷兰人。
一百年前,咱们中国人对外国的一切都挺畏惧,养出些崇洋媚外的血液,直流传到如今,但那时岛上的人无论如何拜服外国的制度器物,打心眼里却仍旧觉得他们是蛮夷,外国人高贵,但外国小杂种就是最最低下的人种,比华人,比土人都低下。
花匠翠花,在这个岛上,处于鄙视链的最低端。
金毓琉却没有表现出鄙夷,他只是慨叹:“什么血统高贵低贱,到头来不还是一场梦幻。”
他娓娓讲起自己的身世,其他人的猜测没有错,他是满清贵胄,爱新觉罗氏毓字辈的后人,他的母亲是觉罗家的格格,父亲却只是个汉人。若大清尚在,他父亲这样的人,连给母亲提鞋都不配,但谁想到一夕之间大清朝成了瓦砾,母亲也成了落魄王孙,只好嫁给原先根本瞧不上的商人,且是做妾。
他另有名字,但暗地里,母亲给他取了金毓琉这个名字,盼望他能记得外祖家的荣耀。
“你知道吗,我来岛上,是为逃避。”金毓琉郑重地说。
翠花被他的郑重引入了迷,问:“逃避什么?”
金毓琉一字一句:“逃避成为一个汉奸。”
四
这是公元1932年,你翻开史书会看到这一年发生的大事里有这么一件:日本扶持末代皇帝溥仪在东北成立伪满洲国。
身为觉罗家的格格,金毓琉的母亲对这个消息欢欣鼓舞,她满心想着要找到自己的溥仪哥哥,让他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官位。金毓琉因此逃了,他受过教育,太知道日本人是怎样一种狼子野心了,他不想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找母亲谈判,对她说:“给我几年时间,我会去南洋,在那里做出一番事业来,恢复外祖家的荣光。”
母亲到底疼他,答应了他,并且把自己的所有细软都交给了他。
金毓琉拍着汉白玉的栏杆:“一半首饰送给了荷兰官的太太,孝庄文皇后的戴过的翡翠戒指现在戴在个蛮夷婆的粗手指上。一半首饰折成钱,变成了这座公馆,这栏杆哪里是栏杆,是我母亲的祖母绿坠子,这花圃哪里是花圃,是我母亲的金镯子……”
他的眉目间满是酸楚,少女翠花忍不住倾身抱住了他:“你不要难过,这些东西,迟早都还会回到你身边的。”
她的怀抱饱浸阳光,温暖松软,金毓琉的心先是猛地一跳,然后便是咯噔一声。
“少爷。”
阴沉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金毓琉回过身,管家荣泰正阴着一张脸望着他。
金毓琉慌乱地向翠花做介绍:“这是我的管家,从外祖父开始就在我家,从小他带我长大。”
老管家向着翠花点一点头,脸色阴沉的像是积了厚厚乌云的天空。
不知道是谁向王小姐告了密,有一天,王小姐突然杀到金府来。
她是冲翠花来的,在岛上做惯了大小姐,对谁都是颐指气使的:“金毓琉,我要你立刻马上辞退那个人。”
金毓琉内心估摸到了三分,他沉着不动声色:“满岛上除了她,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这样好的郁金香花匠?你难道不想金府里的郁金香和王家一样漂亮?”
他在暗示她,这郁金香是为她而种的,然而王小姐窥破了他的小心思,她冷笑:“人都没了,还要花做什么?少废话,我和她,你选一个吧。”
金毓琉凝视着她,半天终于开口:“那么,对不住了。”
王小姐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临走前,她扬言:“你会后悔的。”
金毓琉回过头来,只见不远处,翠花正捧着一颗郁金香花球,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依旧是那样一双清澈而抱歉的眼睛。
“对不起。”她轻声说,“我可以立刻离开这里,你去找她回来吧。”
金毓琉疲惫地摇摇头:“不全是为你。”
是啊,不全是为她。他早已经受够了王小姐。几十年前,当他们都还没有出生时,王小姐的祖上是什么人呢,不过是他外祖父家的下人,一朝天翻地覆,攻守易型,王家反成了南洋望族。金毓琉明白为什么王老板默认王小姐同自己交往,多过瘾哪,放在前清,他的女儿哪有机会同的主子的少爷恋爱?而现在,少爷远不如他,倒要高攀他,他甚至还可以训斥少爷,真是要过瘾死了。
金毓琉亦有他敏感的落魄贵族自尊。
翠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金毓琉望着她,眼神突然变得很温柔,他突然伸出了手,在她香滑的脸上轻轻拂过:“不全是为了你……但也至少一半是为了你。”
刹那间,郁金香花圃中,有千朵万朵翠花开。
五
王小姐临走前威胁金毓琉要他付出代价,大小姐说一不二,果然,没过多久,金毓琉就发现了她并非戏言。
先是他的事业受挫,原本在那次王家舞会后,他已经和某位华商商定好,参股他的橡胶园,结果那位华商就在他和王小姐决裂后不几日,通知他因其他股东反对,橡胶园与金毓琉的合作搁浅。
谁是其他股东呢,毫无疑问。王家在此地已有三代根基,生意遍布每个领域,没有人愿意同王家结怨。
金毓琉来岛上时带来了母亲所有的积蓄,大半的积蓄又投到了这所撑门面的宅邸里,如今生意耽搁,只好坐吃山空,渐渐地,马棚被拆除了,下人也越来越少。终于到了当初在王家许诺要开舞会的日子,然而这原本应该灯火辉煌的金府,却一片冷冷清清。
王家是岛上华人里的土皇帝,得罪了王家,就是自绝于华人群体。
金毓琉落寞地坐在大理石的阶梯上,望着这一派凄清,原想用这场舞会扳回一局,谁料王小姐竟这样不留余地地死死相逼。
翠花悄无声息地走下来,坐在他身边,把柔软的小手覆盖在他手背上无言地安慰。
他勉强一笑:“没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照样开舞会。”
他捉住翠花的手牵她起来,漫步下楼梯,来到留声机旁,放上唱片。音乐流泻出来,他牵着翠花来到大厅中央,微微一鞠躬:“翠花小姐,很荣幸今晚能与你共舞。”
翠花从小只懂伺候郁金香,对跳舞这些风月事一概不懂,她有些惊慌失措,金毓琉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捉着她的手,低声说:“你不要怕,跟着我的节奏就好。”
翠花渐渐放松下来,在他的手下如一朵郁金香那样,旋转,绽放。
她穿了绿色的礼服裙,是他为她找裁缝量身打造的,裙裾飞扬,她本人就是一朵绿色郁金香。
六
转机出现在第二年的冬天我知道,这热带海岛上是没有冬天一说的,但冬天却又是切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就像太阳,你看不见它的时候,它也依旧在。
一天早上,金府突然接到一封电报,电报来自金毓琉的家,上面说,他的大哥意外去世了。
消息是在早餐时间传到餐桌上的,翠花用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金毓琉,对他说节哀。金毓琉勉强回报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