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欢喜的病来势汹汹,已经有些脑筋不清爽,大半时间在睡觉,睡醒了就啰里啰嗦地说些没头脑的话。
天气好的时候,医生允许两个老人出去晒晒太阳,并肩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常欢喜半梦半醒地又开始说胡话。
她说:“春生有没有可能是共产党?他来你身边的时机那么凑巧,说不定是来策反你的呢?谁知道教他遇到我,最后他没完成任务,又没和我私奔成,多半可能是不敢回去,所以自个儿出了国吧?要不然我怎么找不到他呢。”
谢寄生于是顺着她的话胡诌:“嗯,他跟我说过策反的话,跟我说那边会善待我,我才不信他的瞎话,把他骂了一顿。”
过了一会儿,常欢喜又说:“其实我一直想,会不会根本就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兴许他根本就没喜欢过我,要不然,我怎么老也找不见他呢?”
谢寄生低头看她,终于将大半生的担心和盘托出,常欢喜神情茫然双肩颤抖,九十岁的老太太,却惶惑如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瞬间,谢寄生蓦地记起那一年,她和李嫂提着篮子跨过常公馆的大门,那时她的双肩也如风中枯叶般瑟瑟发抖。
谢寄生闭了闭眼睛,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说:“有件事情,我瞒了你大半生。冯春生早就死了,1949年,在你们私奔前,我亲手把他枪毙掉了。他不是抛弃你,他是喜欢你的,他死之前还在念叨你的名字。”
十
常欢喜在2013年的冬天去世。
去世前,她留下遗嘱,不许谢寄生参加自己的葬礼。
常欢喜下葬后,从公墓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马路对面的谢寄生,他由两个社工搀扶着,穿一身肃穆的黑衣,小雨打头,他没有撑伞。
我问他:“冯春生不是你杀的,对吧?”
他没有否认,他告诉了我冯春生真正的结局,1949年,冯春生跟着去了台湾,50年代,在政治运动中站错了队,被关进了绿岛监狱,最后死在监狱里。
这些,都是谢寄生的旧部下告诉他的。
常欢喜与冯春生之间的情愫,谢寄生早就知道,那一年冯春生怂恿谢寄生与自己私奔,谢寄生也早就得到消息,他去找了冯春生,没想到这小子竟这样没胆,将龌龊心思和盘托出,他哪里是喜欢常欢喜,不过是看中她副军长夫人的身份,想着与她私奔,她定然会挟带大量金银细软,到时候,自己将她的钱一卷,好往国外逍遥快活去也。
西洋镜被戳破,他哪里还敢动歪心思?他连夜逃出了郴江城,根本就没有去赴电影院之约,常欢喜那夜就算到了电影院,等着她的,也无非是彻彻底底的失望罢了。
我问谢寄生:“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呢?为什么蒙冤几十年,甘心做个坏人?”
谢寄生却答非所问,他反问我:“她去世的时候是怎么个形容?”
我老实回答她:“挺安详的,嘴角带着笑。”
谢寄生长叹一口气,眼睛里全是怅惘:“是呀,她坚定了对方也是爱她的,所以去世时嘴角都带着笑,小姑娘,你若爱着一个人呢,就想他是个好人。她爱着冯春生,便想要冯春生是个好人。”
可冯春生偏偏是个坏人,没关系,他爱着她,便送她一个好人冯春生。
JIU
MENG
SHEN
YU
ZAO
篇六
南洋小岛之旅
《翠.花》
楔子
她的名字叫翠花。
故事才听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和我并肩坐着听故事的季然赶紧瞪我一眼扭我胳膊一把,冲着讲故事的人抱歉地一笑。
我摸着被扭痛的肉嗔怒地回瞪季然一眼,怎么能怪我,真的很好笑嘛!哪有故事里的女主角叫翠花的,土的像压路机驶过乡村路面扬起尘土漫天,女主角叫翠花,那男主角叫什么?要不要叫大牛哥二狗子?人家传奇故事里,哪个女主角的名字不是缱绻婉转,什么白流苏顾曼桢的。
况且这位叫翠花的姑娘,长得也不见得比白流苏顾曼桢丑啊。
我们眼前,就是这位翠花姑娘的雕像,雕像用整块汉白玉琢磨而成,高三米,伫立在这郁金香公园的主建筑楼前,时隔几十年,仍旧洁白无瑕如与这世界初见。这女孩子穿热带风情的纱笼,手臂上挎着竹篮,她的面孔实在漂亮,像中国人,眼梢婉转,但又比一般中国人轮廓分明,高鼻高眉。
我和季然旅游到这座热带海岛,这座郁金香公园被称为游客必来的景点,而这位翠花姑娘,是公园的守护神,当地人管她叫花神。
我抱着憧憬而来,哪料想得到,这花神的名字竟然叫翠花!真真是大煞风景。
面对我的嘲笑与失落,讲故事的人,也就是这公园的老园长,倒显得平静如水,他站起身来,探身去向花神的竹篮里摸索:“你觉得翠花这个名字很土是不是?但你仔细想想,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花,多的是红的白的蓝的粉的,但绿色的花你能想到的有几种?翠花翠花,原意便是绿色的花,绿色的花是很稀少很珍贵的,只不过被后世曲解的,叫讹了,反而变成了似乎最俗气不过的东西……”
他把手从竹篮里拿出来,将拿出来的东西摊开在我和季然眼前。
原来这竹篮虽是石雕的,但里面的花却是新鲜的,每日由园长采摘放进去的。
花神翠花姑娘的竹篮里,放的是一朵绿色郁金香。
翠花翠花,指的便是,绿色的郁金香。
我和季然在2018年春天来到这东南亚海岛,其时这是个各大旅游app上排的上号的旅游胜地。它符合现代人对于旅游景点的所有要求,旖旎的、翠浓红艳的热带风光,美味的、果肉丰厚而绝顶新鲜的香芒,纱笼艳丽载歌载舞的当地土人,当然,还有隐藏在这些故日风光后、绝对现代化的豪华厕所与住宿服务。
然而,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时间回溯到花神翠花所在的上世纪30年代,那时的东南亚尚且被以“南洋”概称,自故事发生前几十年的清朝末年起,“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卖猪仔”成了潦倒中国人谋生求财的四大主要途径。到30年代,这个位于印尼群岛中的小岛,已被三四代的勤恳中国人耕耘成一个在中国国内享有盛名的富庶之地。
但中国人在此仍旧是二等公民,这岛屿为荷兰殖民政府所管辖。荷兰人与那时所有的白种人一样,对中国人充满了厌恶及畏惧,这岛的建设须得仰仗中国人,但他们并不希望中国人是有思想有文化的文明人,而只希望他们作为廉价劳动力存在。中国人在此岛饱受荷兰人歧视,在掌握着超过百分之八十财富的同时,享受着几乎为0的尊重,甚至连居住地都被圈定在一块特地区域内,人们称之为,china town,中国城。
1932年夏天的这场舞会,就是在中国城的王家举行。
一
中国城王家在这岛上谁人能不知晓?在众多华商中,王家生意最广财势最佳,最最重要的是,王家还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娇小姐。王小姐人生的美又是独女,别无兄弟。这岛上人尽皆知,娶了王小姐就是娶了王家这硕大一份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