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粉墙朱瓦,薄云缠绕阳光,结霜湖面残留几片落花,偶尔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晏怜绪霍然盯着那个下人,心跳愈来愈快,终于哑声道:「是曲家的人吗?」

下人犹豫片刻,还是微微点头。

晏怜绪甚至来不及回到客房取另一件披风,立即匆匆地赶到大厅里。

甫一进门,晏怜绪便不慎被门槛摔倒,重重地跌跪在地上,但他马上挣扎着站起来,一拐一拐地跑进大厅,哪里还有面对曲清淮时的运筹帷幄。

晏怜绪不知道他还在期待什么,他是不应该再期待什么了,然而在他只看到曲家的僕役和夕雾的瞬间,心里难免闪过一丝失望。

夕雾没有穿着曲家婢女的衣服,只穿着简单的青布棉裙,她提着小小的包袱,向晏怜绪敛衽道:「晏公子万福。」

僕役也向晏怜绪行了礼,神态远远不如夕雾自然。

晏怜绪低头挽着衣领下的秋香色缎带,嘴唇颤动着。过了半晌,他依然没有抬头,只是凄然问道:「爷……还好吗?」

光是这个称呼已经勾起晏怜绪的无数回忆,他把头垂得几乎碰到胸口,抿着唇角,紧握拳头,拙劣地隐藏泪光闪烁。他再次被逼明白,曾经的衣鬓厮磨,芙蓉帐暖已经是不该追忆的过去了。

僕役恭顺地回答道:「爷着了凉,小的出门之前刚刚侍候爷休息了。」

「你快点回去吧,要不然爷又得硬撑着起来工作了。他就是这脾气,就算病倒了也要继续……」晏怜绪说到一半便合上嘴,脸色极为惨白。

僕役嘆了口气,他指着一旁的木箱道:「这是爷要小的带给晏公子的。晏公子离开得匆忙,许多东西也没有拿走。」

晏怜绪这才发现僕役旁边站着一个高及腰际的木箱。他秀眉轻蹙地看着僕役,僕役只摇头道:「东西是爷收拾的,小的也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

闻言,晏怜绪的胸口不断起伏,一股酸意涌到鼻头。他生怕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出来,只好反覆呼吸好几遍,强行冷静下来,这才缓慢地点头道:「好的,你替我谢过曲……曲爷吧。」

夕雾走前几步,神色苦涩地道:「奴婢侍候不力,爷把奴婢赶出来了,他说要是奴婢三天之内找不到一户人家收留奴婢,他就要把奴婢发卖给人牙子。请晏公子收留奴婢,让奴婢继继续为晏公子洒扫薪水。」

晏怜绪一怔,想起夕雾当天没有阻止他跑到楼宅里,但他没料到曲雪珑竟然狠心赶走承奉多年的夕雾。他虽然对夕雾有所怨怼,但心念转动,还是道:「妳……妳先留下来吧。」

僕役向晏怜绪行了礼,准备转身离开时,晏怜绪突然唤住了他。

绣槛外梅峭霜露零,薄雾渐稀,琼瑶堆满径。锦帘未卷,风裊籇烟,晏怜绪怅然若失地站在大厅里,他早已粉泪不成珠,哽咽着道:「曲爷……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夕雾扶着晏怜绪,安抚地拍着他的背部。

僕役沉默了一阵子,终究向晏怜绪摇头道:「爷只是吩咐我把箱子交给晏公子,没有留下任何话。」

晏怜绪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夕雾一直照顾着他,把他带回客房里,又指挥楼家的下人把木箱送到客房,再打发他们离开,只留下她一人侍候。

烟笼晓日,露痕轻缀寒梅,数只老鹰划过霜色天际,不经意遗落几片羽毛,被冬风吹得身不由己地飘扬。

博山紫素全如玉琢,烟缕不愁凄断,彷彿云飞仙掌,客房的墙壁以捣碎的花椒混合着青泥涂抹表面,再挂上数块波斯羊毛壁毯,本该足以保暖,却挡不住晏怜绪心里的森森寒意。

虽然身处陌生地方,但夕雾已经自觉地掀开紫玉博山香炉的镂空炉盖,以香铲把里面的灰烬盛出来,再以香筷从捧盒里夹出龙涎香饼,熟练地在切香盘上以香刀把香饼切成几小块,最后以香筷把小块香饼放到云母隔片上。

身体渐渐暖和,但晏怜绪还是面无血色,他跌坐在栽绒黄地小团花地毯上,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个平凡的木箱。

画帘上的珠箔微光在箱盖上映出凌乱阴影,形成一道道牵萝莫补的宽阔裂缝。里面藏着什么东西也好,那也是曲雪珑最后还给晏怜绪的,也许隐藏着晏怜绪心心念念的谜底。?

晏怜绪想要打开木箱,但却始终不敢打开木箱。他期待却害怕,害怕作错了决定,害怕放弃了不该放弃的人,害怕一切早已覆水难收。

夕雾垂手侍立,低声道:「楼爷对您……好吗?」

梅谢雪枝,花低语,水长流,清霜雪满朱栏,霞觞榴花香满溢。晏怜绪惘然地看着夕雾,想起夜復一夜跟楼月璃的抵死缠绵,只摇头自嘲道:「哪有什么好不好。」

晏怜绪不想夕雾问下去,便回身打开那个木箱。

木箱里分成三层,第一层放着樱笋,第二层放着璇花,第三层则放着晏怜绪亲自创作的琴谱。

樱笋上摆放着晏怜绪的卖身契自从曲雪珑为晏怜绪赎身以来,他从未在晏怜绪面前展示这张卖身契。

晏怜绪颤抖地拿起那张单薄的卖身契,卖身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双陌生的手,发黄的纸张早已污迹斑斑,脆弱得彷彿风一吹就会裂开。

夕雾犹豫片刻,说道:「其实爷……曲爷为您赎身时,已经到过官府为您销除贱籍,这张卖身契早就没用了。」

阳光在卖身契上刻满凹凸不平的光斑,上面的确以朱笔写着晏怜绪已被销除贱籍,也有为他赎身的良人曲雪珑的私章,晏怜绪却只是牢牢盯着卖身契上那个稚嫩的乳头朱印。就是这个象徵入了妓籍的乳头印,注定了他今后跌宕起伏的错乱人生。

「唰唰」几声,晏怜绪冷笑着把那张残旧的卖身契撕个粉碎。

兽烟喷尽,碎片在白烟氲氤里乱舞,晏怜绪放声大笑,笑得尖锐凄厉,笑着笑着却又哭起来。他失声痛哭,几乎喘不过气来,甚至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般拼命捶打地毯。

第44章 | 鶯籠玉鎖四十三

四十三

晏家被抄家之后,晏怜绪的父母很快就被处决。

那天晏怜绪本该随着父母同赴黄泉。

惨结秋荫,西风送霏霏雨湿,霁霭迷空晓未收,晏怜绪跪在沙尘滚滚的刑场上,四肢被牢固地铐在木枷里。由于铐了太长的时间,血液逐渐不流通,关节泛起青黑,快将完全失去知觉。他披头散髮,嘴唇干裂,浑身佈满跳蚤咬出来的红斑,早已饿得头昏眼花,不復半年前那个小少爷的气派。

如非刑场四周也竖起木栅栏,恐怕喧闹的围观人群早就冲进来对晏家众人拳打脚踢。饶是如此,大家还是不断把馊水剩菜丢到他们身上。

虽然当众游街时已经受过此等侮辱,但晏怜绪还是不懂,明明晏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晏大人经常为穷苦百姓佈施食物,晏夫人总是为了朝凪的安宁诵经祈福,为什么大家却要对晏家棒打落水狗。

父母跪在晏怜绪的身前,插在他们背后的明梏一被扯下来,刽子手便手起刀落

鲜血猛地喷到半空,人头颓然落地,在骯脏的泥地上滚动了几下,两双惊恐的眼睛还在死命地盯着晏怜绪。

那短短的一瞬间,却成为晏怜绪永远的恶梦。

一开始,晏怜绪每天也会梦见这一幕,后来次数渐渐少了,但那一幕总会偶尔闯进脑海里,无情地把趋于平静的生活摧枯拉朽。

每次晏怜绪也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父母被斩首,每次他也只能哭喊尖叫着醒来,孑然一身地面对半窗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