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鸾走到大厅里,他不住擦拭被楼月璃吻得红肿的唇角,唯恐曲雪珑看出不妥。
金兽祥烟,笙箫缓奏,叠影重纹映画堂,玉钩银烛共荧煌,彼时已是酒过三巡,曲家兄妹正站在雕花五架樑下说话,曲清淮的神态早已回復正常,正在唠唠叨叨,曲雪珑则如常地安静聆听。
玉鸾远远地看着曲清淮,他实在无法从这个看起来无比幸福的少妇身上看出一点点刚才的嗒然绝望,他心想,或许曲清淮比想像中更擅于藏起真正的情感。
压下心中所想,玉鸾轻快地走到曲雪珑身边,敛裾一礼,向曲清淮笑吟吟道:「你们在聊什么?」
「嫂嫂……您怎么来了?」曲清淮不自觉地瞧了曲雪珑一眼,神色有点不自然,玉鸾看得出她早已听说自己失宠的事了。
玉鸾正要回应,却听到大厅中央传来楼月璃的声音,三人同时望向楼月璃站着的位置。
「各位乡亲父老,今天大家难得共聚一首,楼某有一件事要请大家评评理。」
楼月璃巡睃四周,他没有刻意提高声音,声音却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里。
「在座很多人或许也知道我的出身,我本是朝凪人,小时候因缘际会被弘文馆校书晏大人收为下人,后来我离开晏家闯荡江湖,却听说晏家遭遇灭顶之灾,起因正是当时的文字狱,我在晏家侍候多年,知道晏大人最是忠君爱国,是不可能对圣上言出不逊的。」
「在文字狱一案中,先帝允许匿名绳愆纠谬,风闻奏事。先帝英明,免得正直之士碍于自己的安危而不敢仗义执言,没想到却成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地。」
清箫丽鼓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来,外面寒吹断梗,风翻暗雪。玉鸾神色惨白,不自觉地靠着曲雪珑的手臂,他突然看了看曲雪珑,曲雪珑正幽幽地看着楼月璃。
「晏家对我恩重如山,我也向来敬重晏大人,所以我开始着手调查此事。虽然当今圣上登基之后已经下了谕旨,任何人不得再把文字狱一事告到官府里,事情已成南山铁案,但我还是想把事情调查清楚,也算是对得起我的恩人。」
楼月璃微微笑着,嗓音戛玉敲冰,袍锦风流,御仙花带瑞虹绕,神态雍容华贵,宛如九天下凡的青帝花神。
玉鸾的掌心不断冒出冷汗,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楼月璃,面前的楼月璃是如此陌生,他侃侃而谈,说的也是玉鸾听得懂的词语,但他却好像完全不明白实际的意思。
忽地,楼月璃转头凝视着曲雪珑,他的下颔骨如同下弦月般线条优美,美得残酷冷峻,曲雪珑也不闪不躲,正面迎上他的眼神。
楼月璃含笑道:「首先,我要查出当年侥倖逃过一死的晏少爷的下落,毕竟他是晏大人的独生子,我也想要好好照顾他。很可惜,我调查出来的结果,却是晏少爷已经沦为醉梦院的娼妓。」
玉鸾浑身发抖,他做梦也没想到楼月璃会当众把这件事说出来,更不知道楼月璃会否把他身体的秘密也暴露人前,他一时之间竟是动弹不得,嘴巴蠕动着却是说不出话来,根本无法阻止楼月璃。
此言一出,众人果然纷纷哗然,不断交头接耳,猜测醉梦院里的哪个男妓是原本的晏少爷。
「幸运的是,晏少爷在五年前已经被赎身,不幸的是,为他赎身的正是当年使晏家家破人亡的兇手。」
门庭小梅零落,雪欺残花,金猊烟穗绕觚棱,玉鸾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扭头看着曲雪珑,却见曲雪珑还是那副难以捉摸的神情,他依然没有看玉鸾。
楼月璃的声音不疾不徐,甚至颇有几分说书人的趣味,加上他所说的乃是不为人知的轶事,大家更是听得津津有味。
「那个仇人不止在文字狱里告发晏家,甚至在晏少爷死里逃生后,暗地里使计把晏少爷推进火坑里,事后却伪善地为晏少爷赎身,让晏少爷成了他的男宠,这一当就是五年了。」
不少人已经隐隐猜到晏少爷和他的仇人的身份,把目光投向玉鸾和曲雪珑。
楼月璃慢慢地走到曲雪珑面前,脚踏百花盛放,春风拂槛,姿态翩跶。他的长相极为姣丽,偏偏墨绿眼眸却是冬日湖底腐烂的水藻色泽,那种水藻遍佈湖底,吸干鱼虾的养分,生生逼死无辜的生灵,之后水藻就会一直疯狂地繁殖,直至覆盖整片湖面,让湖面全被染上那不祥的墨绿。
他的话锋一转,笑意妩媚地道:「人尽皆知曲兄从小挑起曲家的重担,在公事上心狠手辣,力保曲家的富贵荣华,在私事上又为令尊卧冰哭竹,亲自替他料理不少麻烦,把令尊的仇人逐一送往永不超生的炼狱,好让他能够高枕无忧。」
随着玉鸾的眼神愈来愈黯淡,楼月璃的眼神却愈来愈明亮,明亮得可怕蟒蛇在夜里捕食猎物时,瞳孔也会发出这种异常的光芒。他顿了顿,轻笑道:「所以,当令尊下令清除晏家,曲兄自是不问缘由,一手策划这连环毒计曲兄,如果我说错了,请你不吝指教。」
曲雪珑还是一直沉默,曲清淮则瞪大眼睛站在原地,神色不比玉鸾好看多少。
「鸾夫人或者我应该把你称作晏少爷。」楼月璃继续攻讦,每个字铿锵有力,足以让在场的数百个宾客也听得一清二楚。
玉鸾脸上血色尽褪,全身由髮丝至脚趾寸寸冻结成冰。他杏眼圆睁,牙关发抖,不自觉地踉跄退后几步。
多年以来,玉鸾一直隐姓埋名。除了曲雪珑之外,没有人知道玉鸾曾经是一门三状元的晏家少爷,楼月璃却当面揭穿一切,强行撕裂他的伤口,任由他如同被剥去鱼鳞的鱼儿般在烈日暴晒的沙漠上自生自灭。
第39章 | 鶯籠玉鎖三十八
三十八
数百双眼睛同时牢牢地盯着玉鸾,不怀好意的视线彷若黏稠淬毒的蛛丝般一圈圈地裹紧他,他早已失足成为蛛网里的猎物,无法负嵎顽抗,只能束手待毙。他想起当年在官府里的审判同样冷酷陌生的眼神,同样的千夫所指,同样的指指点点。 ?
只要玉鸾一倒下来,这群野兽就会扑上来,把他敲骨吸髓,吞食得一干二净。
外面微霰疏飘,骄云轻簇,画烛从教风灭,唯有博山烟穗直,翠雾满身飞绕,明明大厅里还密密麻麻地站满宾客,却安静得鸦雀无声,只听到风声在一墙之隔外嘶吼着。
「虽然我说得振振有词,事实上在我调查的过程中,我发现当年经手晏家一案的官员,在这五年期间一个接着一个慢慢消失,或是身亡,或是流放,或是疯癫得无法告诉我任何真相,曲兄的手段果然雷厉风行,鸡犬不留。」綆陊好文请连喺輑??⑤⑸1⒍⑼????叭[??羣
明明楼月璃此刻在为晏家翻案,玉鸾却愈来愈毛骨悚然,也许是因为楼月璃的气焰过于嚣张,也许是因为他的眼底里闪烁的不是对晏家的真诚关心,只是对胜利的狂热愉悦。
曲雪珑还是拒绝回应。
那出水芙蓉的清雅容颜呈现象牙光泽,唇瓣则是初春山樱的淡粉,看不出丝毫瑕疵。曲雪珑的眼眸颜色太浅,那浅灰宛若一滴溶在雪水里的淡墨,让他如同工匠呕心沥血雕成的雕像,偏偏工匠却忘了画龙点睛,所以谁也无法让他真正地拥有七情六慾。
曲雪珑的漠视反而使楼月璃更为兴奋,他笑靥如花地道:「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不定是晏大人的在天之灵帮助我,倒是让我找到曲兄的一封绝无仅有的亲笔信。鸾夫人跟曲兄好歹夫妻一场,应该认得出夫君的芳翰,对吧?」
说着,楼月璃缓缓地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在玉鸾面前展开信纸。
不消看内容,玉鸾一眼便认出那优美的瘦金体正是曲雪珑的字迹。虽然玉鸾在书香世家成长,自小学习练字,书法却远远不及出身商贾的曲雪珑,他自虐地把整封信草草地阅读一遍,这样的一遍已经足以让内容血肉模糊地印在心间。
这封信应该是给月雫的县令大人,信中提及晏府下狱再满门抄斩的事,并以曲雪珑的父亲的名义要求把晏怜绪发卖给妓院,对他加以惨无人道的调教,使他成为最淫乱下贱的阉妓。用辞镂月裁云,却是字字诛心,一如曲雪珑向来的行事手段。
「其实除了这封信外,我没有任何实质证据支持我的推论,若曲兄想要反驳,坚称这封信是伪造的,我也无话可说。」楼月璃的笑容渐敛,他淡淡地道:「然而,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由谎言开始的关系,最后只能以谎言破灭而告终,曲兄想必也是明白这道理的。」
许多玉鸾曾经想不通的事情,现在如同拨云见日,恍然大悟了实在悟得太清楚了。原来那一年晏大人在月雫开罪的正是只手遮天,富可敌国的曲家故主。不过是睚眦之仇,却是连家破人亡也不足以洩愤,甚至要对晏家唯一的后代施予绝子灭孙,人尽可夫的极刑。
周遭环绕着无数张陌生模糊的脸孔,却没有一人愿意向他援手,全也带着看好戏的表情,对玉鸾的遭遇评头品足。他们如同一座座奇峰怪石,形成曲折迂迴的迷宫,把玉鸾困在迷宫中央。
与当年如出一辙,玉鸾从来也是孑然一身。他以为他会晕倒,会发疯,但现在他非常清醒,五年以来,这或许是他最清醒的一刻。
良久,玉鸾才艰难地转头看着曲雪珑,看得很仔细,彷彿对方只是一个陌生人。他启唇想要说话,声音却异常沙哑,尝试了几遍,才如常地开口问道:「楼爷说的??是真的吗?」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彷彿这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一切早已昭然若揭,但玉鸾还是想要从曲雪珑嘴里得到一个答案,只要曲雪珑说一个「不」字,玉鸾就会相信他纵使是自欺欺人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