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紧绷,弦拉满,孟弥贞仿佛被人握住了心脏,一口气提在喉间,喘不上来。
挡在身上的圆桌被陆峥掀翻,挡在两个人身前,抵御可能出现的流矢,陆峥微微低头,替她重新系紧那绸带,哑声道:“别怕,暂时没事了。”
原本局限在巷中的打斗声此刻近在咫尺,谢灼留下的亲兵匆匆赶来,聚在外面的小院里与闯入者厮杀缠斗。
那外头呢,外头又乱成什么样子了?
宵禁过后,原本该空无一人的大道上被火光映照得通明如昼,谢灼拍马疾行,身后跟着满面急色的楚愈。
太子是陛下一手调教的,今日的事情他早有预料,原本该一齐涌入宫城的各处兵马早就被分散截断,成不了一点气候。
谢灼亲手去缉拿了太子,他一身银甲,鬓发散乱,被他按在地上的时候,谢煜狼狈不堪地回头看他,脸上火光闪动,阴恻恻笑道:“你以为你把人藏得很好?”
谢灼心里猛地一颤。
长剑抽出,他毫不留情地把那长剑刺入男人琵琶骨,把他整个人连血带肉地钉在地上,一声惨叫里,他垂头冷笑一声:“兄长最好祈求她没有事情,不然我一定求陛下饶你一命,然后叫你落在我手里,从此生不如死。”
话音落下,他管也不管地上的谢煜,转身就走。
楚愈惊惶失措地跟在后面,吩咐人把太子押去宫里等皇帝发落,自己匆忙拍马去追人:“主子,这个时候去不得别的地方啊,主子!我为您去看小娘子和陆郎君,您此刻要立刻入宫复命才是!”
谢灼充耳不闻。
太子起事,他的楚王府首当其冲,是最先被发难的地方之一,因此里面的人很早就撤了出来,连带着先前的亲兵,所有人全被他里里外外全布置到了孟弥贞居处附近。
他甚至还借调了一支执金卫在这附近替他戍守,叫这里成了全城最固若金汤的地界。
然而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太子会调派这样多的人来围攻这么个不起眼的小院。
火光冲天,厮杀声盈耳,谢灼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屋里的境况并不算很好,除了最开始那个漏网之鱼,屋里陆续又进来了两个人,悉数被孟弥贞射杀了她眼前虽然遮挡着东西,听觉却敏锐至极,对脚步声十分敏感,抬手干脆利落,陆峥和她配合得也极好,一箭射出,立刻就能在续上新的羽箭。
嗅着满屋的血腥气,孟弥贞轻轻颤栗,手指却愈发紧地握住那弩弓。
渐渐的,外面的厮杀声逐渐停歇下来,隐约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孟弥贞抬起弩弓,逐着声音的方向扣动望山,陆峥扑过来,仓促道:“贞贞,不要。”
有什么东西轻拨了下她肩膀,浓烈的血腥气仿佛近在咫尺,孟弥贞还来不及仔细分辨,就被陆峥伸手按下她弩弓,羽箭在最后一刻离弦而出,因此偏离了轨迹,钉在了地上。
来人微微气喘,似笑非笑道:“好险,差点就如我所愿,死在你手上了,孟弥贞。”
是谢灼。
他语气轻松,在孟弥贞看不到的地方,却皱起眉来。
屋里横七竖八地倒着两三具尸首,四面八方射入的流矢更是不计其数。孟弥贞和陆峥藏在被放倒的圆桌后,孟弥贞眼蒙白绸,完好无损,陆峥一侧的肩膀却不知何时被一只羽箭贯穿,鲜血如注,染透大半身。
男人脸色惨白,语气却还能如常,在孟弥贞视线之外,他看着谢灼,抬手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谢灼领悟他意思。
他是怕孟弥贞担忧。
第88章 | 0088 “谢灼,你真不是个人。”
嘭一声!
质地坚实的砚台砸在额角,谢灼始料未及,并没偏头,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被泼了半张脸的墨汁。砸破的伤口处,鲜血汩汩流出,和那些墨汁混杂在一起,流满大半肩头。
坐在上首的帝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沾染的墨汁:“做什么去了?”
这样的时候,谢灼原本该押送谢煜入宫,昭显功德和忠心。可他却先拐弯去了趟小院,确定孟弥贞无虞后,才策马往宫城里去,比谢煜到得还晚些。
帝王已经审问发落了太子,阵仗却还并没收起,谢灼看一眼,就晓得接下来是要审讯他了,他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问安的话讲到一半,就被砸破了脑袋。
剧烈的痛楚从额角蔓延到整个头,仿佛有人用楔子在撬他的头骨,谢灼面色苍白地生出一身冷汗,隔了好半晌,才哑声道:“儿臣知罪,请父皇责罚。”
皇帝轻轻笑了声,面色从容,看不出适才怒火冲天的样子:“原来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父皇。我以为你丢下谢煜那个混账跑出去,是要自立门户呢。”
晕眩欲呕的感觉好半晌都停歇不下来,无数错乱的记忆挣扎着挤入脑海,谢灼紧闭双眼,试图把那些东西从脑海里赶出去年幼的他跪在殿前的身影与现实交错重叠,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跪在帝王脚下,听他冷冷道:“陆氏教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就算是我的儿子,也只怕早已是扶不正的秧苗。”
还有他十来岁,被丢入军中的时候。
彼时正是群情激奋,他和陆家的联系几乎叫他成为了军中的活靶子,是众人出气的存在,并不因为他所谓天潢贵胄的身份而有所变更。
于是背后有冷箭,面前有刀子,残羹冷炙里,他一步步爬出那要命的死人堆。
更要命的是,皇帝安排给他的将领,不是旁人,是魏家人,太子外祖,视他为死敌。
于是他的这点遭遇,连上报个皇帝知道的可能都没有,一切都被结结实实压下来其实皇帝能这么安排,难道想不到他会遭遇什么吗?
十几岁的他叼着馒头,在冷风吹彻的房顶上就已经想明白过这一点,却又在许多年后,失去这些记忆的时候,短暂地萌出过一点,对身前所谓父亲的期待。
真是蠢透了。
睫毛上混杂着鲜血与墨汁,糅合成昏黑的颜色,谢灼看着高坐的帝王:“臣知错…不敢辩驳。”
皇帝冷笑一声:“谢煜立身不正,你又哪里清白?一心想湔雪陆氏,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滚去诏狱里待着候审!”
谢灼不曾挣扎,卸下腰间玉带鱼符,被人扭着手臂带下去。凛冽寒风吹过伤口,他的头一时之间痛得更厉害,那些错杂的记忆一股脑涌上来,他猛地抓住身边人的手臂,掩着胸口,靠在路边呕起来。
呕出的却不是秽物,而是一口腥甜的血。
押解他的几个侍卫有点慌乱,其中一个匆忙去回禀帝王,片刻后就回来:“陛下说,生死有命,不许请太医,若是死了,他当没这个儿子就是了。”
夜风凛冽,谢灼一声不吭,擦一擦唇边的血,抬起手,重新任人把自己押解去诏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