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临砚额上出了汗,他用手抹去,沾到点微凉潮湿,愣了下,才发现自己袖上身前全是墨痕。
写完最后几个字,他直起身,将笔搁下,墨晾干。
同僚催着进度,提前开门来拿东西,一抬眼,就见苏临砚在架子前洗笔净手,下颌垂低,光线斜斜打在他的肩头、手上,水顺着长指往下流。
苏尚的骨相是极清俊的。
见过他的人,没一个不这么说。
这样一个人,检举了一手提拔自己的老师,再看他的脸,就稍让人有些悻悻,总觉得渗得慌。
叶宗青的墓碑已经送走一个月了。
苏临砚揽了举发之功,又本就是叶宗青的弟子,身后还有武侯那边的助力,顺理成章接手叶宗青积攒下来的所有公务。
不过眼睛还没闭上,季长风就来了。
他操练了几天兵,累个半死,找个凳子就坐了,直截了当:“外面有人散布言论,说你隐忍不发,取得阁老信任,就是为了这时候忘恩负义,卖师求荣。传得天花乱坠,若不是稍知道些内情,我都快当了真。”
苏临砚在给他倒茶水。
半晌,他笑了一下,慢慢回道:“倒也没错。”
季长风是个急性子,看他这平静样子,有些恼了,眉头皱紧:“叶老死的这场局做得太乱,竟一直在任薛止翻云覆手,真是窝囊得没边儿了。”
他言辞激烈,却也没针对谁,话里话外更是有种自厌的味道,像是在说自己窝囊。
事情已尘埃落地,叶老之死成了一场局,几方撕扯,处处都是交锋。
季长风见他半天一言不发,冷冷问:“苏大人在坐以待毙?”
这话里已经隐有几分更深的质问。
苏临砚终于看向他:“季将军觉得臣当如何?”
季长风被问得一愣,不知他卖什么关子,反问道:“明知薛止在暗中算计,为何不按计划行事。叶老已死罪名已立,你只需演出一副痛心疾首伤心欲绝的模样,当做了场大义灭亲的壮举,把自己摘个干干净净,又怎会有现在的满城风雨。”
苏临砚笑了。
季长风看他无波无澜的模样,心里憋闷,咬了咬牙,正要追问,却听苏临砚开口。
“季将军,以后只需记住,苏某在明,你们在暗,这些戏不必再演。君子良臣的路叶宗青已经走过,再趟也不过是重蹈覆辙。既然薛掌印如此推波助澜,那我便顺水推舟,做个离经叛道、不择手段的真小人。”
季长风越听越疑惑,到后面已经有些许愕然:“什么……?”
苏临砚站起身,打破屋内凝结的气氛,天际浮出余晖,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在他脸上落下阴影。
叶宗青已经死了。
可对于苏临砚来说,长路如何求索,依旧未知。
美玉这空无的名号已经让他自己觉得恶心。
那便不做碎裂的玉,不当燃尽的灯,伪君子与真君子都好笑,那就当活生生的,令人畏惧的恶人。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声音也轻哑:“意思是,苏某以后,就是个背信弃义,过河拆桥的卑鄙小人。这世间的道义,不过是赢家裹尸布。在下忽然觉得,坏人的身份,要比好人方便太多。”
季长风看了他半天。
他啧了声,把杯子里晾冷的茶一饮而尽,又忍不住扫他一眼:“乱七八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武侯吩咐了,是要把你往上抬。”
说到抬这一字时,空杯搁在桌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苏临砚将茶盏收了,“那你要做的,应该是听我指令。”
他站起来推开门,侧身被黄昏的光笼着,露出的腕子冷冽干净,神色不见丝毫变化,“季将军,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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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6章 | 0096 96.上不得台面
季长风被送客后,跟他的走动更少。
只是听手下人说,苏临砚最近出入许多名贵场所。
以前叶宗青不接的宴,他全接了。叶宗青不见的人,他也全都见了。倒是真的把卖师求荣这名头坐了个响亮。
苏临砚毕竟是侯府的亲系,又没了顶头上司,现在更是官运亨达,没人不给他几分薄面。
其实大多数朝廷命官,看到这些世族子弟摆出一副清官派头的时候,都很不屑。
科考不盛时,金陵里十个官员抓八个都是内阁嫡系、世家上流。说白了大家属于一路人,天生主子命,喝的都是老百姓的血。
姓谢李的就是比阿猫阿狗高一截,提拔寒门末流也是互相较劲儿的手段,没人会真的触碰自己根本利益。
受到世族封荫恩惠的人,本就是在极端环境下催生的产物,是公平的绝对倾斜方。既得利益者帮平头百姓出头,老虎替绵羊找公道,那可真是装模作样。
苏临砚如今的作态,在众人眼里,不过是叶宗青死了,谋划得逞,眼见前路无阻,原形毕露。
这些猜测倒也都是其次。
眼见苏临砚正是势头,又有侯府保驾护航,那他抛的橄榄枝谁敢不接,他要入宴,谁又敢不请。
只管把苏临砚当宫内那位大太监一样对付。
再虚伪,又能有薛止喜怒无常?再图利,又比得上薛止贪得无厌?
苏临砚为了拉拢世族,甚至联合内阁几位叶宗青生前政敌,将未修缮完整的律法拿出,让勋贵重新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