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不好,我们约在麦迪逊大街的一间玩具店里。出租车只能停在街对面,下车穿过马路的时候,我就看到他们了。贴满动物图案粘纸的橱窗玻璃后面,Lyle就站在那里,Caresse在他身边,两只胳膊抱着他的一条腿,抬头看着他,好像咿咿呀呀的在跟他讲话,口水蹭在他裤子上,他很开心的笑起来,用手里一条纱手帕帮她擦掉。
我推门进去,他看到我,低头对Caresse说:“看,妈咪来了。”
小姑娘朝我挥手,冲过来要我抱,我抱起她,问Lyle:“她刚才在跟你说什么?学会什么新词了没有?”
“她说,今晚我们跟妈咪一起吃饭好不好?”他说,在我开口之前补充,“我们三个。”
“恐怕不行,我还有事情要做,”不字脱口而出,理由却还没编好,晚上我要带Caresse,不可能去加班、剪头发或是看电影,说出来也没人信,“我是说,我跟别人约了吃晚饭。”
“好的,没事。”他没看我就回答。
给Caresse买了一套四只森林小伙伴玩偶之后,我们从店里出来,拦下一辆出租车,告别分手。我坐上车,Lyle把手里那个装宝宝用品的大包交给我。那是一个黑色的四十五公分宽的大手袋,曾经是我的过夜包,结婚之前要是在他那里过夜,我总是带着这个Chanel的羊皮大口袋。那个尺寸,我拿着像个旅行袋,他拿似乎更合适……我一路胡思乱想,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那么多以前的事情。也不能确定,哪些事情是他故意要我记起来,哪些是我自己想要去回忆的。
接下去的那个礼拜,是Caresse病好之后第一次到我那里过夜。人家说,小孩子生一次病就会变得任性一点,绝对是真的。而且。直到那个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在Caresse生病的那段日子里开了个坏头。既然我可以跑去Lyle那里看小孩,他也开始时不时地不请自来,按响我的门铃。
周二晚上,他穿着礼服出现在门口,跟我说他正好在附近,带了蛋糕给Caresse,抱着她在客厅里跳舞,在玩具钢琴上弹Eyes on me给她听。直到九点钟她上床睡觉了才走。我在门口暗示了一下,他这样突然来了,我觉得不方便。
我说:“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星期二,你来接Caresse要等到星期六。你要秀父爱也不急在今天。”
他回答得很坦然:“我突然想到那天在飞机场的事情,说老实话,由旁人来做此类爸爸该做的事情,我不是很舒服。”
“你说折纸飞机?”我笑了,“这不算是只能由爸爸做的事情吧。他是我是朋友,而且他做的飞机的确飞得比较远。”
“随你怎么说吧。”他说完就走了。
到了星期五,我下班回家,打开家门又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坐在厨房的小餐桌边上,Caresse坐在他腿上,他正手把手的叫她切一块粉红色的鹅肝。小姑娘看起来及其投入,盯着面前的盘子,脸涨得通红。 我那里根本没有餐刀,叉子也只有吃水果用的,全套的家什都是他带过来的。
我问他:“你自己进来的?”
“Caresse开的门。”他回答。
那个时候,Caresse刚过十四个月,身高约84厘米,开门的按钮距离地板至少一米五。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是保姆开的门。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Claudia,她在客厅叠衣服,一脸无辜。她是保守的华侨圈子里的女人。在她看来,一男一女能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男的不喝酒不赌博不吸毒不打女人,每月给家用,而且又有个小孩子在那里,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今天有人告诉我,幼儿园的入学考试要考吃饭的,那人批评我是极其不负责任的父亲。”他继续说。
“可能是有那样的考试,不过肯定是用勺子的。即使是用刀叉,也不会切鹅肝。”
“要学就学的地道一点,不是吗?而且鹅肝很软,比较好切。”
Claudia照例在我到家之后走了,Lyle却没有告辞的意思。反而让我也坐下来吃他带来的晚餐,Caresse抓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平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去。我搞不懂这算是什么,他突然冒出来,我们三个坐在一起,在餐桌边上,像一个家庭似的。
“有机会我们应该经常在一起聚一聚。”他对我说。
我点头说:“这我没意见,不过最好事先说一下,我有我自己的安排。”
“实际上,我们可以来个双重约会,你也带上你的约会对象。”
我愣了一下,回答:“好的,我的确应该看看你约会的女人,毕竟她,或者她们,免不了会接触到Caresse。”
“不要这么刻薄。”
“我是实话实说,从前总是你把我拖上法庭,我想偶尔我也可以这么来一次。如果她不够好,Caresse去你那里的时间要重新排过。”
他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翘起嘴角,也许曾经的爱人就是这样变成朋友的,有点惆怅却不沉重。
92) Regina
不过,我还是不够美国化,完全没想到他说“double date”是当真的。一个多礼拜之后,星期五的傍晚,他打电话过来说,周末他来领Caresse的时候,会把他的约会对象一起带来。
“一起吃晚饭吧。”我还没下班,用办公室里通常的那种口气大方干脆的发出邀请。
“好的,你也带上你的约会对象。”
我曾经以为这种情形之下,一定得找个英俊体面自信满满,在ex面前不落下风,决不露怯的男人,才过得去。但真的到了这个份儿上,倒变得极其坦然,告诉他:“我没什么特别的交往对象。我就一个人。吃意大利菜好吗?Caresse可以吃面条,我来定位子。”
定下约会之后在心里盘算了几次,该怎么打扮自己,怎么跟他的新女友聊天,想不出个头绪,最后决定一切随意。星期天早上,我还是平常周末的打扮,深灰色开衫加牛仔裤,头发随随便便梳个马尾。下午三点多,门铃响了,我在门禁系统的监视器里第一次看到他的新女友,站在他身后,门开了之后,他开门,让到一边,让她先进来,这种细节他从来不会出错,得体而动人。匆匆一眼看起来,她非常美,深色头发长到锁骨处,带一点卷,向里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我突然有点后悔没化妆,没吹头发,也没换件好看点的衣服。
开了门见到了真人,倒没有第一印象那么惊艳。她不过分年轻,也不老,三十岁左右,最好的年纪。身材很好,至少有五尺十寸高,穿着高跟鞋,而我脚上只有双圆点图案的袜子,没穿鞋,看起来比她矮了一大截。
Caresse一听到门铃声就很激动的站在门口等着看有谁会进来。开门看到爸爸高兴的跺脚。
“e,这是Regina。“Lyle对我说,转头又告诉Regina我的名字。
两个女人握手,Regina蹲下来拉拉Caresse的小手,给她一只米棕色的泰迪熊。
Caresse喜欢小熊,似乎也满喜欢爸爸的新女友,一开始就没什么戒备,很听话的让说Hello就说Hello,让握手就握手。过了一会儿还拿了自己的照相簿去给她看,小手搭在她的膝盖上面,一点也不陌生的样子。
我笑着对她说:“Caresse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除了你,只有这里十一楼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第一次见到她就很喜欢。”话说出来,我自己也觉得吹捧的有点过头了,特别是那句“十三岁”。Lyle看了我一眼,没有笑,却足够让我知道他在嘲笑我,我满不在乎的看回去,Regina听了倒很高兴,尽管穿了丝袜连衣裙不很方便,还是跪在地上陪Caresse玩。Caresse给她一块磁性板,她想画只兔子上去,描来描去的画的却像只老鼠。很普通嘛,我暗地里又刻薄起来,莫名其妙的有点得意。
晚饭之前我们带着Caresse到附近的游戏场去玩,Lyle抱着她去玩滑梯。我和Regina站在边上聊了几句,她说英语的时候,有些词会带一种特别的转音,有点怪却很好听。她说她其实是德国人,在三十二街上的一家出版公司工作。还告诉我,她觉得Lyle很好,的确,好爸爸,跟前妻和平共处光明磊落。但转头又开玩笑似的问我:“有没有女人跟他相处的足够久,直到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就我所知,没有。”我也开玩笑似的回答,发觉她其实不像是看起来那么普通。没有人真的那么普通。
Lyle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把Caresse抱到最高最陡的那个滑梯上,小姑娘兴奋的尖叫,我却吓的要死,赶紧跑过去接着。等Caresse平平安安回到地上,才又有闲心嘲笑人了,轻声问Lyle:“你是不是迷上绿卡婚姻了?”
他无所谓的回答:“这句话绝对要告诉Cheryl-Ann,她肯定会喜欢这种说法,事实上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我撇撇嘴说:“听起来好像是在骂我麻。”
他笑了一下,一把抱起Caresse,又把她放抱到最高的那个滑梯上。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不出声的对自己说,这样的事情早晚都会发生,不管是女朋友还是滑梯,我最好还是不要瞎操心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Regina:“你们怎么认识的?”
“哦,”她摸了一下头发,有点不好意思,“真的很偶然,我们是在纽黑文那间医院里遇到的。我去耶鲁见一个作者谈书稿的事情,到了之后才听说他摔了一跤,断了腓骨。真的是很奇怪的事情,如果那个教授没有误了交稿日期,如果他没有摔断腿,我跟Lyle就不可能遇见。”
“你也是去探望病人?”我问Ly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