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个儿子,长幼有序,但问题是,祖训说要立嫡子,所以等着皇后生子,一直没立太子。为妥善解决这一问题,特将皇长子、皇三子、皇五子全部封王,将来有嫡子,就立嫡子,没嫡子,再立长子。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赶紧去准备吧。”
圣旨发到礼部,当时就炸了锅。这么大的事情,事先竟没听到风声,实在太不正常,于是几位领导一合计,拿着谕旨跑到内阁去问。
这下连内阁的赵志皋和张位也惊呆了,什么圣旨,什么三王并封,搞什么名堂?!
很明显,这事就是王锡爵办的,消息传出,举朝轰动,大家都认定,朝廷又出了个叛徒,而且还是主动投靠的。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万历已经很久不去找(幸)皇后了,生儿子压根儿就是没影的事,所谓三王并封,就是扯淡,大家都能看出来,王锡爵你混了几十年,怎么看不出来?分明就是同谋,助纣为虐!
回头再说皇帝,你都说好了,今年就办,到时候竟然又不认账,搞个什么三王并封,我们大家眼巴巴地盼着,又玩花样,你当你耍猴子呢?!
两天之后,算账的人就来了。
光禄寺丞朱维京第一个上疏,连客套话都不说,开篇就骂:
“您先前说过,万历十九年(1591)就册立太子,朝廷大臣都盼着,忽然又说要并封,等皇后生子。这种说法,祖上从来就没有过!您不会是想愚弄天下人吧!”
把戏被戳破了,万历很生气,立即下令将朱维京革职充军。一天后,刑部给事中王如坚又来了:“万历十四年时,您说长子幼小,等个两三年;十八年时,您又说您没有嫡子,长幼有序,让我们不必担心。十九年时,您说二十年就册立;二十年时,您又说二十一年举行。现在您竟然说不办了,改为分封,之前的话您不是都忘了吧?以后您说的话,我们该信哪一句?”
这话杀伤力实在太大,万历绷不住了,当即把王如坚免职充军。已经没用了,什么罚工资、降职、免职、充军,大家都见识过了,还能吓唬谁?
最尴尬的,是礼部的头头脑脑们。皇帝下了圣旨,内阁又没有封还,按说是不能不办的,可是照现在这么个局势,如果真要去办,没准儿自己就被大家给办了。想来想去,搞了个和稀泥方案:三王并封照办,但同时也举行册立太子的仪式。
方案报上去,万历不干:三王并封,就为不立太子,还想把我绕回去不成?既然给面子皇帝都不要,也就没啥说的了,礼部主事顾允成、工部主事岳元声、光禄寺丞王学曾等人继续上疏,反对三王并封。这次万历估计也烦了,理都不理,随他们去。
于是抗议的接着抗议,不理的照样不理,谁也奈何不了谁。局面一直僵持不下,大家这才突然发觉,还漏了一个关键人物――王锡爵。
这事既然是王锡爵和皇帝干的,皇帝又不出头,也只能拿王锡爵开刀了。先是顾允成、张辅之等一群王锡爵的老乡上门,劝他认清形势,早日解决问题。然后是吏部主事顾宪成代表吏部全体官员写信给王锡爵,明白无误地告诉他:现在情况很复杂,大家都反对你的三王并封,想糊弄过去是不行的。
王锡爵终于感受到了当年张居正的痛苦,不问青红皂白,就围上来群殴,没法讲道理,就差打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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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混战(2)
当然,一点儿也没差,打上门的终究来了。
几天之后,礼部给事中史孟麟、工部主事岳元声一行五人,来到王锡爵办公的内阁,过来只干一件事:吵架。
刚开始的时候,气氛还算不错,史孟麟首先发言,就三王并封的合理性、程序性一一批驳,有理有节,有根有据。事情到这儿,还算是有事说事,可接下来,就不行了。因为王锡爵自己也知道,三王并封是个烂事,根本就没法辩,心里理亏,半天都不说话。对方一句句地问,他半句都没答,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岳元声即刻回答:“请你立刻收回那道圣旨,别无商量!”接着一句:“皇上要问,就说是大臣们逼你这么干的!”王锡爵气得不行,大声回复:“那我就把你们的名字都写上去,怎么样?!”
这是一句威胁性极强的话,然而,岳元声回答的声音却更大:“那你就把我的名字写在最前面!充军也好,廷杖也好,你看着办!”
遇到这种不要命的二愣子,王锡爵也没办法,只好说了软话:“请你们放心,虽然三王并封,但皇长子出阁的时候,礼仪是不一样的。”首辅大人认输了,岳元声却不依不饶,跟上来就一句:“那是礼部的事,不是你的事!”谈话不欢而散,王锡爵虽然狼狈不堪,却也顶住了死不答应。因为虽然骂者众多,却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他的死穴。
这事看起来很简单,万历耍了个计谋,把王锡爵绕了进去,王大人背黑锅,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王锡爵先生虽然人比较实诚,也是在官场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万历那点儿花花肠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同意三王并封,是将计就计。
他的真正动机是,先利用三王并封,把皇长子的地位固定下来,然后借机周旋,更进一步逼皇帝册立太子。
在他看来,岳元声之流都是白颈乌鸦,整天吵吵嚷嚷,除了瞎咋呼,啥事也干不成,所以他任人笑骂,准备忍辱负重,一朝翻身。
然而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聪明人的。庶吉士李腾芳就算一个。
李腾芳,湖广湘潭(今湖南湘潭)人。从严格意义上讲,他还不是官,但这位仁兄人还没进朝廷,就有了朝廷的悟性,只用一封信就揭破了王锡爵的秘密。
他的这封信,是当面交给王锡爵的。王大人本想打发这人走,可刚看几行字,就把他给拉住了。信上是这么写的:
“公欲暂承上意,巧借王封,转作册立!”太深刻了,太尖锐了,于是王锡爵对他说:“请你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李腾芳接下来的话,彻底打乱了王锡爵的部署:
“王大人,你的打算是对的,但请你想一想,封王之后,恐怕册立还要延后,你还能在朝廷待多久?万一你退了,接替你的人比你差,办不成这件事,负责任的人就是你!”
王锡爵沉默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计划蕴涵着极大的风险,但他仍然不打算改正这个错误。因为在这个计划里,还有最后一道保险。
李腾芳走了,王锡爵没有松口。此后的十几天里,跑来吵架的人就没断过,但王大人心里有谱,打死也不说,直到王就学上门的那一天。
王就学是王锡爵的门生,自己人当然不用客气,一进老师家门就哭,边哭还边说:
“这件事情(三王并封)大家都说是老师干的,如此下去,恐怕老师有灭门之祸啊!”
王锡爵却笑了:“你放心吧,那都是外人乱说的,我的真实打算,都通过密奏交给了皇上,即使皇长子将来登基,看到这些文书,也能明白我的心意。”这就是王先生的保险,然而,王就学没有笑,只说了一句话:“老师,别人是不会体谅您的!一旦出了事,会追悔莫及啊!”王锡爵打了个寒战,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思维中,有一个不可饶恕的漏洞:如果将来册立失败,皇三子登基,看到了自己拥立长子的密奏,必然会收拾掉自己。
而如果皇长子登基,即使他知道密奏,也未必肯替自己出头,因为长子登基,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犯不着感谢谁,到时,三王并封的黑锅只有自己背。
所以结论是:无论谁胜利,他都将失败!
明知是赔本的生意,还要做的人,叫做傻子。王锡爵不是傻子,自然不做。万历二十一年(1593)二月,他专程拜见了万历,只提出了一个要求:撤回三王并封。
这下万历不干了,好不容易把你拉上船,现在你要洗手不干,留下我一个人背黑锅,怎么够意思?
“你要收回此议,即无异于认错,如果你认错,我怎么办?我是皇帝,怎能被臣下挟持?”
话说得倒轻巧,可惜王大人不上当:你是皇帝,即使不认错,大家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我是大臣,再跟着浑水,没准儿祖坟都能让人刨了。
所以无论皇帝大人连哄带蒙,王锡爵偏一口咬定――不干了。
死磨硬泡没办法,大臣不支持,内阁不支持,唯一的亲信跑路,万历只能收摊了。
几天后,他下达谕令:“三王都不必封了,再等两三年,如果皇后再不生子,就册立长子。”可是大臣们不依不饶,一点儿也不消停,接着起哄,因为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您多少年不去找皇后了,皇后怎么生儿子,不想立就不想立,你装什么蒜?万历又火了,先是辟谣,说他今年已经见过皇后,夫妻关系不好,纯属谣传,同时又下令内阁,对敢于胡说八道的人,一律严惩不贷。这下子王锡爵为难了,皇帝那里他不敢再去凑热闹了,大臣他又得罪不起,想来想去,一声叹息:我也辞职吧。说是这么说,可是皇帝死都不放,因为经历了几次风波之后,他已然明白,在手下这群疯子面前,一丝不挂十分危险,身前必须有个挡子弹的,才好平安过日子。于是王锡爵惨了,大臣轰他走,皇帝不让走,夹在中间受气,百般无奈之下,他决定拼一拼――找皇帝面谈。可是皇帝大人虽然不上班,却似乎很忙,王锡爵请示了好几个月,始终不见回音。眼看要被唾沫淹死,王大人急眼了,死磨硬泡招数全用上,终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十一月,他见到了万历。
这是一次十分关键的会面,与会者只有两人,本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出于某种动机(估计是保留证据),事后王锡爵详细地记下了他们的每一句话。
等了大半年,王锡爵已经毫无耐心:“册立一事始终未定,大臣们议论纷纷,烦扰皇上(包括他自己),希望陛下早日决断,大臣自然无词。”万历倒还想得开: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反正早晚都一样,人家说什么不碍事。”不碍事?敢情挨骂的不是你。可这话又不能明说,于是王大人兜了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