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徽低下头,她们的船马上就要开了。

陈淑瑶脱下身上的大衣,是件米白色的,纪徽从来没见过谁穿白色比陈淑瑶更好看,她其实一点也不适合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妆品,乱七八糟的颜色,她就那样素着一张脸,淡淡的、哀愁地望向某个地方,就像暗夜盛开的昙花,能抓住任何一个人的心。

熟悉的馨香笼罩着身体,纪徽轻轻拢了拢大衣的领子,她的眉毛特别深,眼窝也深,看人时就显得格外专注。

“小棉桃,再给我唱首歌吧。”

“月光光,落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陈淑瑶唱过很多歌,她的嗓音也是爆红的原因之一,是不同于其他甜歌女星的空灵,在聚光灯前,在录音棚中,在大佬的私人会所里。但都不如这一首好听,那时候她刚来香港,没有钱,买不起药,连活下去都是问题,半夜被热醒身上糊了一层汗,看到纪徽盘腿坐在墙角抽烟,眉毛紧紧皱在一起。

她们很穷,白天屋里几乎照不到一点阳光,但没想到晚上这样公平,月光可以洒进来,落到纪徽结实分明的臂膀上,很有力量。

陈淑瑶翻了个身,纪徽顿了顿,把烟掐灭,她知晓她心脏不好闻不得烟味,今晚也是太愁了。

“月光光,落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陈淑瑶开始哼这首歌,以前小时候棉桃经常唱这首歌来哄她睡觉,她知晓自己是个没有心的人,但在那一晚,她竟然有点心疼纪徽,为了她这个烂人,不值得。

纪徽用手拭去陈淑瑶脸上的泪珠子,她身体还是不好,再昂贵的药也不大管用,唇色依旧很淡,眼眸中像含着无尽的哀愁,她最见不得陈淑瑶的眼泪。

“别哭……”

她微微垂下头,挨着陈淑瑶的额头,冰凉,她总是这样,永远捂不热。

“如果……可以不用等我……”

纪徽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她知晓自己说的没有意义,但还是想说。

陈淑瑶抬手摸了摸纪徽的鬓角,她总是把头发剪得很短很短,摸起来有些扎手。

陈淑瑶把右耳朵上的白玉兰耳坠子摘下,小心地给纪徽戴上。

玉兰花晃啊晃啊晃,那是棉桃的遗物。

“我等你,快些回来。”

纪徽便转身离去。

第0015章 去回

“你好、你好不好、NoNoNo……”

在东南亚的某个港口,陈淑瑶把半张脸埋进立起来的风衣领口,纪徽最喜欢这样的动作。

呼啸的海浪让人睁不开眼,她站在渡轮的最前头,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建筑,周边是要流动起来的绿,滔滔的波浪、船笛的号响、陌生喧闹的语言像在迎接她上岸。

身边异国男人迫不及待想用仅会的几个字词和陈淑瑶搭话,他的外表很粗野,但有一双忧郁的深蓝色眼睛。

一着岸,陈淑瑶便迫不及待滑进人群,她急切想寻找一些东西,类似报纸这种可以传递信息的媒介,不过要让她失望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就算有,也不会如此快速的报道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但是早晚她会知道,港媒报道某当红女星不幸死于车祸,因爆炸尸身受到严重损坏,最后通过握在掌心的耳饰确认其身份。

以及,不久之后,该女星遗世之作被引进内陆,收获无数好评,一时间火遍大江南北,巨幅海报被挂到各大商场,彼时人民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空前绝后。

“嗨……你好、谢谢、谢谢、名字……名字……”

那外国男人不死心地继续追逐在陈淑瑶身后,伸手想要拦住,又怕亵渎这位美丽的东方神女。

陈淑瑶转过身,轻轻蹙着眉,嘴角微微向下,如果熟识她的人会知晓这是她极不高兴的表现。

“纪徽。”

“秋槐、不,小满,如果你爷爷能活到今日该多好,哎……”

想到老战友去世时连眼睛都没能闭上,那老人又噤了声,他年纪很是大了,脸皮只有薄薄的一层,像干瘪的橘子皮披在骨架上,满是疮斑的手掌一下下抚着椅子把手,看着宋秋槐那张脸,污浊的眼中竟含了泪水。

他一辈子无儿无女,身边最早那批战友也是死的死,亡的亡,可能手上沾的人血太多了,有好下场的屈指可数。

宋首长多么好的人啊,一辈子为国为民,还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最后死不瞑目。

宋满只垂着头,他不知晓自己该摆出何等姿态回应,他的记忆还没恢复多少,最早在香港时候医院便说过他头颅没有受伤痕迹,但记忆就像凭空消失一样,他回到北市后记忆是在一点点复苏,但极其缓慢,因此这位老者的悲愤他并不能深刻体会到,他甚至觉得很陌生,为国?为民?

对他来说非常遥远的词汇,甚至翻看以前档案时他都觉得奇妙,以前的他竟会如此毫无私心地忠诚于某些思想、某些政党。

这些天他拜访了不少之前宋首长的老友,同时拒绝了组织上想给他恢复身份、表彰或任免的文件,很奇怪,他无法把宋秋槐和自己联系起来,内心深处更不想和那个正直、一腔热血的人扯上太亲密关系。

似乎他也知道,即使以后恢复了记忆,他也无法变成他,也不配成为他。

便索性化名宋满,对外只说是宋家远房亲戚。

“小满你放心,我让他们打声招呼,你相中那片地便拿走,反正都是要搞商业的,给别人还不如给你……”

此时北市高档酒店稀缺,改开后经济复苏,人心活络,某些不可言说的欲望在暗处滋长,那幢楼位于进京必经之路,很多人有想法,但因为一些历史遗留原因,都迟迟无法能拿下。

但对宋满来说很容易,一是他有钱,不管干净与否,港户里安静躺着数不清美金;二是有人,以前的身份带给他无数便利;三是胆大懂得审美,毕竟在香港做了不少的娱乐产业,该有的素养还是有的,他要做便做大的,目标客户对准那些黑牌照、挂着小国旗的高档轿车人群。

甚至以前场子里做公关的经理都能拿过来直接用,当然明面上他已和那段经历划清界限。

和老人道别后宋满沿着路往外走,路过一幢别墅,据说以前他便在那院子长大,可是他认真盯了又盯,依旧只有几个零散画面,想多了还头疼,索性不想,直接回了住处。

这里的天气很凉爽,不像香港,总是燥热潮湿,像糊了一层在皮肤上。

宋满洗完澡,对着镜子把头发撩上去,露出完整的额头以及眉眼,眉目精致,面容冷峻,因为肤色冷白,左眼下的那道疤痕就格外明显,是帮派火拼时被碎酒瓶划到的,他身手极好,那是为数不多的受伤。

又拿出那张照片,展平放到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