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降临前,青玄观香火鼎盛,来往香客络绎不绝,还有巨富老爷出钱给祖师爷塑金身,声望力压清泉寺,乃庆州府数一数二的大道观。

后来,青城山被老天爷削了几刀,道观摇摇欲坠,香客十不存一,连进山的路都被断绝,外人都传新平县万万冤魂游荡于世,夜里鬼哭狼嚎不绝于耳,骇人之景能止小儿啼哭。

至此,莫说香客,便是陌生的鸟都没有一只,百里荒芜。

幸得祖师爷庇护,道观在大灾之下得以保存,但供需日常消耗的农田和粮食尽数毁去,山下尸鸿遍野,白幡飘荡不休,坟冢林立,哭声日夜不止,师父和师兄们先后下山,一去超度亡魂,二尽绵薄之力救援百姓,三为寻一处适合的新观址地。

此去两年,至今未归。

前些日子,八师兄抱着两坛子骨灰归来,留下一句:师父说,此物与你有缘,可替你寻得至亲,切记日上三炷香,以虔诚之心相待。

八师兄留下两坛子骨灰,趁夜悄摸扛走祖师爷的金身,至此再未归来,留他一人独守道观。

青玄,也就是小道童,感觉自己又一次被抛弃了。

但和以往无数次不同,他心里并不觉得伤心,跟随师父的这几年,他老人家时常挂在嘴边儿的一句话就是他和道家无缘,日后总是要下山的,他和他的八个师兄不同,那八个这辈子都是光棍命,要一生陪伴祖师爷,他则不同,他命中有妻有子有女,福厚命长,虽早年颠沛流离受尽苦难,但觅得家人后,人生从此顺遂。

所以那两坛子骨灰,在青玄心里就跟命根子一样,珍之重之,早中晚三炷香,忘记吃饭都不会忘记磕头。虽然眼前的小姑娘和他一样喜欢小虎,长得还圆嘟嘟怪讨喜,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她就算要上道观用斋饭,他都可以背她爬上去,但要骨灰,坚决不行。

想到此,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兄妹三人的长相,把小虎放回肩头,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和你们长得不像。”

说罢,转身一把拽着藤蔓,双脚一蹬,人就跟飞起来一样,蹬蹬蹬几下就窜到了半山腰。

赵小宝见他插上翅膀要飞走了,急得直跺脚,小跑过去,仰头望着他:“道童哥哥你跑什么呀?你还没告诉我呢,我侄儿的爹娘的骨灰是不是在你家道观里?”

“你到底有几个哥哥?”青玄闻言动作一顿,吊在半空荡秋千,“那真是你家亲戚的骨灰?那你亲戚有谁丢过小孩儿没有?你先告诉我,我再回答你。”

“我有三个哥哥!”金鱼是她的侄儿,但金鱼的爹娘却不是她的亲戚,赵小宝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扭头看了眼大哥,见他摇头,大着胆子说,“我家亲戚没有丢过小孩,但我家亲戚的骨灰现在就在青城山的青玄观里,道童哥哥,我是广平县潼江镇晚霞村的赵小宝,我没有骗你呀,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就是为了带回我侄儿的爹娘的骨灰,小宝不能让流民再欺辱他的爹娘了,不然小宝都不配当金鱼侄儿的小姑。”

她瞧了眼这座不知啥时候就会倒塌的孤峰,生怕金鱼爹娘的骨灰也跟着道观变成废墟,她心里对那年的地动有着很深很深的畏惧:“你要怎么样才可以相信我呀?”

一听她家亲戚没有丢小孩,青玄飞扬的眉眼倏地耷拉下来,深深地看了眼山下的小胖姑娘,头也不回攀上了山峰。

山上的场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道观,主观完好无损,其他的房屋还保留着坍塌的痕迹,并未重建。他人小力微,师父和师兄们都下了山,这两年他也就把废墟清理干净,石头瓦片木头,留的留,烧的烧,垒灶的垒灶。

新平县的百姓死的死,残的残,运气好活下来的也没办法继续留在这里生活,除了走不动的老弱病残,曾经熟悉的面孔已经天各一方,各种意义上的天各一方。

坐在山崖上,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粮饼子,掰了些给小虎,喂它吃饱,自己才开始吃剩下的。

他们青玄观很穷,师兄说道观赚的银子要用来给祖师爷塑金身,剩下的银子也要用来做善事,年年寒冬都要在山下支两个棚子施粥,还会从富贵人家手里讨要丢弃的旧棉衣,所以他们的吃穿用度都是自己种地种果自给自足,比老百姓好些的是,道观名下的农田果地不用缴税,这些年倒也安安稳稳养活了这么些人。

可现在不行了,地动毁的不止是房屋和人命,还有农田和果地,他们青玄观的田地靠山而垦,山上的巨石滚落下来,砸断了果树,毁坏了农田,移山倒海之下,连地势都变了个模样。

师父他们离开后,最初他是下山帮着挖尸体,搬木头,埋尸体,从官府组织的队伍里领取吃喝。后来府城大乱,官府撤回新平三县的人手,能挖出来的尸体都埋了,活着的人也走了,留下的老弱病残没啥大本事,他就下山去帮人种地,分得一些粮食。

他原本想自己圈一片无人之地种粮食,奈何官府和农夫瞧他年幼,担心他损坏稻种,拒绝了他的请求,这两年都是东家干活,西家帮忙,混一口饭吃。

今年大旱,青城山下的农户倒没有发生抢水干仗的事儿,人少,打不起来,他就去帮着挑水灌溉农田,今儿干了一日活儿,拿了俩饼子回来,没想到就遇到了远道而来的三兄妹。

开口就要骨灰。

他惆怅啊,师父说让他守好骨灰,小胖姑娘说那是她侄儿爹娘的骨灰,可她的亲戚又没有丢失小孩儿。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觉得小胖姑娘没有骗她,可师父也没有骗他……

“喵。”正愁的不知如何是好时,小虎抬起毛茸茸的爪子踩了踩他的手掌心。

青玄顺势一把攥住它的毛爪爪,稀罕地揉来揉去。

“小虎,我该怎么办啊?若真是她侄儿的爹娘,我总不能霸占着不放。”

“哎,不知道我爹娘还活着没有,希望他们还活着吧,不要变成两坛子骨灰,怪难受的。”

青玄单手托脸,望着渐渐黑沉的山下,不知他们走没走。

当然没走。

大老远来一趟,咋都不能就这么走了,赵大山寻思这么大的事儿小道童应该做不了主,得见了观主再说,能把骨灰带走最好,若实在带不走,起码他们也努力过了,日后若是有缘再见到金鱼,他们也问心无愧。

山上有人,他们也不敢去神仙地睡大觉,夜里就在山下寻了个宽敞平坦的地儿,铺了两张凉席,吃了个囫囵饭,睡了个迷糊觉。

实在是睡不好,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作祟,老觉得这青城山凉飕飕的,一到夜里,气温骤降,白日里热的跟鬼一样,夜里也冷得跟鬼一样。

还有这座孤峰,大半夜还在往下掉石头,滑黄土,动静大得很,闹得人想睡不敢睡,兄弟俩半夜抱着小妹又把凉席挪远了些,一晚上来回倒腾好几遍。

翌日,天还未亮,赵大山就被脚步声吵醒,睁眼就见昨日的小道童走到他们跟前,见他望来,对方飞快地往小妹睡觉的方向丢了个啥东西,动作快到他都没有反应过来,丢完就跑。

“是饼子。”赵三地捡起丢到小妹肚子上的饼子,看向道童消失的方向,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昨儿黑脸,今晨送饼子,看来对方在知晓他们此行的目的后,心里并未升起任何恶意。

比他们预想的要好太多了。

“感觉怪冷清的,这道观不会就他一个小道士吧?”赵大山瞧了眼不远处的“萝卜山”,起身绕着昨晚掉石头的地儿转了一圈,又站远些瞧了眼山上的道观,约莫能瞧见房子,但瞧不清上头有没有人,他试着喊了两声,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虽然没有去过道观和寺庙,但想来若是有人,知晓他们在山下,咋都会下山问上一问,结果从昨儿到今日,方圆十里除了那个小道童,真就没有再见到第二个人。

等赵小宝醒来,知晓肚子上的饼子是道童哥哥给她的,脸上顿时露出笑来,捧着饼子吃的很香:“我就知道道童哥哥没有生气。”

“大哥,小宝可以给道童哥哥吃果子吗?”赵小宝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道童哥哥给她饼子,她也想给道童哥哥果子,她掏出一个小篮子,一脸期待地望着大哥,只要他点头同意,她就要往篮子里放果子了。

“可以装些红地果,刺泡不行。”赵大山想了想说,红地果易保存,就说是在路上摘的,到底是小娃,他寻思也能贿赂一番,到时问问山上的情况,若是能带他们见观主那就最好不过。

他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长的时间,顶多三日,若三日还未有结果,那就只能放弃了。

出来已经好些日子,家里如今也不知是啥情况,地里的庄稼收了没有,爹有没有说通村里人,还有他的岳家,若是老丈人不愿走,媳妇怕是眼睛都要哭肿……

还有府城,成王和府城兵是不是已经开始打流民了?不知流民反抗的激烈不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