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样?”王氏把油灯搁一旁,盘膝坐在了床沿。

“挺顺利,自家拿了八千多斤新粮,小宝这个机灵鬼又拿了近千斤。”他大致说了下这几日的经历,蹲点险些被发现没细说,着重说了粮仓,“粮食多得很,就我瞧见的就不知多少,没瞧见的还有几十间屋子。我也是闹不明白,你说这么多粮食藏着也是喂老鼠,新粮变陈粮,陈粮变坏粮,可当官的宁愿放着发霉坏掉都不愿拿出来救济一下老百姓,就算不愿意救济,那每年少收点粮税呗,结果这是粮税没少收,斛没少踢,从咱身上刮了一层又一层的油水,嘿,他娘的,就这般藏着,放着!”

他也是压了一肚子火,这些话在闺女面前不好说,在老婆子面前却不用再藏着掖着:“放着是能生崽不成!”

“羊毛还出在羊身上呢,不让羊吃饱,又想着割毛,真他娘的越想越生气!”他压着声儿骂骂咧咧,见床头柜上放着个饼子,探身拿过来张嘴就咬下一大口,模样凶狠就像在啃官员那一身肥肉。

王氏倒没他那般生气,说到底当官的是咋想的,他们这些老百姓也左右不了,他们觉得朝廷税收太高,指不定朝廷还觉得收少了,他们觉得粮食放着也是坏,不如拿出来救济百姓,当官的可能宁愿粮食压仓坏底都不愿意拿出来……从来不就是如此么?都习惯了,有啥好生气了。

好比他们不明白为啥有时入城费要收两文,一文不行么?大老爷可能还认为两文太少,没收你三文都是大发善心。

老百姓和当官的,就像两根永远对不齐的棍子,口子就不一样,哪里可能想到一处去。

这一趟就带回来八千多斤粮食,还是新粮,若是运去镇上粮铺换成陈粮,能换一万多斤呢。一万多斤啊,比他们花银子买的还多,就算是敞开肚皮吃,加上之前买的,十来年的口粮不用愁了。

她心里挺满意的,温声道:“好在你没有被猪油蒙了心,没起贪念,若是全拿了,这事儿指定要闹大。如今收粮还未结束,缺的口子大了,谁知那些官差要想啥坏招……咱交过的也就罢,就怕那群人想从还未交的百姓身上剥削,一人多踢两脚,也能凑好大一笔数目。”

丢的少了,相比冒险让老百姓不满闹得民怨四起,不如想别的招补齐缺口。自古以来,粮食都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别看平日里泥腿子老老实实,但你若是无故在粮食上面动手脚,他们真能不管不顾和你拼命。

踢斛这事儿,所有人心知肚明,百姓不闹,还自觉多拿些粮食让你踢。但前提也是,你不能太过分了,踢两脚得了,若是贪心不足,别说他们闹腾,就是大老爷都会有意见。

赌不起啊,泥腿子任你抽九鞭子都不会反抗,但你没个讲究一直挥鞭,没准第十下他们就能反手卷起鞭子把你勒死。

做人留一线,贪心也要有个度,丢十万斤,数目太大,闹大了那就只能让所有人担着。丢万斤,想保住饭碗,还得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知道,想招也得偷偷来,吃的也是自己的哑巴亏,碍不着别人。

王氏对老头子的做法很满意,贪心容易出大事,如此便好。

“小宝拿的那几百斤是咋回事儿?”她给闺女掖了掖被子。

赵老汉先是把猎犬的事说了,然后朝着村子方向努努嘴,然后才笑着摇头:“心头有主意的很,我看长大也是个聪明的,想的周全呢,连我都没想到这茬,她自个就偷摸干了。”

王氏沉默了片刻,才道:“小宝是个心善的好孩子,有啥好事儿都不忘惦记自己人,我也不知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她待别人好,别人待她亦真心,这般就是彼此付出。可她到底是经历了许多事的老妇,知晓这世上的情谊啊,可经不起折腾,有时甚至都没折腾,莫名其妙就变了。

小宝性子至纯至善,她这个当娘的却担心她未来会受到伤害。

“没发生的事儿瞎担心那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赵老汉很看不惯老婆子这点,好像是妇人家的通病,老是惦记没影儿的事,搁那儿愁啊愁,给自己愁不开心了,“你当咱闺女是个傻的不成?我看她比咱俩还聪明呢,谁对她好不好谁对她不好,她心里门清!”

王氏睨了他一眼,知晓他不耐烦听,她也懒得与他说了,只想着日后找时间和闺女唠唠:“小宝虽然把他们几家的粮拿回来了,但咱也不能就这么给人拎家里去,不好解释。”咋说嘛?我们去大粮仓把你家的粮顺道捎回来了,喏,你收好。

说出去怕不是要把人吓死。

还有猎犬的事。

“那条狗也不能放出来,至少现在不成,就让它在神仙地待着。”既然品相不一般,那就不能让村里人瞧见,不然传出啥风声让外人听见,到时真有人闻讯找来,那就遭了。

赵老汉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那是条猎犬,我年轻那会儿见过猎户养的狗,就是那样的,四条腿长的很,跑得很快,性子也凶。”

说罢还补了句:“不如咱家小黑子亲人,它咬我。”

王氏想翻白眼,小黑子亲人?这话去问问村里人同不同意,没瞧见人就先吠起来了。

不知老婆子正在腹诽自己,赵老汉又说了今儿从落石村经过的事,犹犹豫豫不知该咋通知亲家,就听王氏道:“还好你没去,昨儿老三媳妇她爹娘和大哥来了咱村,亲家母是被亲家大哥背过来的,说是被村道上的尸体吓得当场就翻白眼栽在了地上,好悬亲家大哥反应快接住了没让她脑袋着地,不然怕是要出事。”

孙家也是心疼闺女,今年秋收,左等右等都等不来女儿女婿,倒不是真指望他们来帮忙,实在是姑娘家嫁人后就只有逢年过节和秋收这样的日子可以回娘家。孙婆子也是真想闺女了,秋收没回来,去潼江镇交粮税也没遇到晚霞村的村民,连想问问亲家家里是不是出了事儿都找不到人。

这不,只能自己登门了。

结果一家三口大老远赶过来,还没靠近村口呢,险些就放倒了两个。

孙大哥是一边接住摔倒的娘,一边还要搀住脚步虚浮的爹,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娘自个掐着人中,强行让自己醒了过来。老婆子是抱着一去不回的决然心态越过的那几具尸体,她是说啥都要去亲家家里看看到底出了啥事儿,咋村口还摆着尸体呢!

村里这是遭了啥难了?!

当然没啥事儿,晚霞村还是那个晚霞村,倒是村民看见他们吓了一跳,没想到还真有人不怕路口的尸体。好在有人认出这是赵大根的亲家,邻镇的人,众人这才放了心。

邻镇啊,消息没传过去那就正常了,远着呢。

孙家老两口上次来晚霞村还是赵小宝满月,过来吃满月酒。

好几年没来了,原以为是来奔丧的,没想到迎接他们的是亲家家里新建的房子,院子比以前宽敞多了,喜儿更是长大了,比去年见到还莽实,闺女也是面色红润,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好。

女婿瞧着也好,一家子都很热情。

孙家老两口提起的心这才彻底放下,吃了一顿有肉有大米饭的丰盛午食,王氏才把这两个月经历的事说了一遍,孙家人的震惊后怕如何不提,王氏对征兵一事也没有隐瞒,还让他们早些想办法,最好也是能躲就躲。

还有他们村如今的情况,更是让他们回去一个字都不要说。当然,如果能表现出“没见到女儿女婿白走一趟很是忧心”那就更好了。

因为自家如今不方便露面,王氏还代表大儿媳二儿媳请求孙家大哥帮忙去两个儿媳妇的娘家知会一声,朱氏和罗氏是一个村的人,走一趟就能办成两桩事,孙家大哥自然是立马应了下来。

当然,也是再三强调不能让外人知道,自己心里有数就成,要早点想退路。

退路当然也只有一条,那就是躲。

晚霞村是因为想保住全村的汉子,所有才搭戏台子,别的村就不一样了,各管各的,就算要躲,那也是自管自家人。相较于镇上的百姓,乡下人才是最怕征兵的,农家汉子是不聪明,但也不傻,知道被征走就是十条命都不够造,人人都不想死,到时征兵令一出,不知乡下要多热闹。

尤其是这次,除去身有功名之人,便是商贾巨擘都在应征之中,还不能花钱消灾。当然,人家有的是办法,但乡下人却没那么多手段,到时怕是里长家都要闹翻天。

早知道当然有好处,就像孙家,回去后先是去朱家和罗氏递了信儿,回家后就立马去山上寻了个隐蔽的地儿挖地窖,都没让村里人知道。

挖完地窖,半夜再偷偷往山里运粮食被褥干粮啥的。

弄好后,孙家的汉子基本就不落家了,日日在山里待着,连砍好的柴火都是妇人进山担回家。

谨慎些总是没坏处,就算兵爷突然进村抓人,他们也早就第一时间躲起来了,只要没被抓到,征兵令就是一张纸,屁用没有。兵爷不会一直守着村子,更不会抓妇人和小娃,只要壮年汉子藏着,躲过了,日后顶多被被征走的人家骂几句孬种,反正只要能保住命,这些话落在身上就跟挠痒痒一样不痛不痒。

朱家和罗家也是如此,这就是早得信儿的好处,有时间准备,更能防备,那就比别人多一丝活命的机会。

他们都对亲家很是感激,家里的老人更是念叨闺女没嫁错人,这门亲事结的好……当然,这些事赵老汉和王氏都不知道,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运新粮去镇上换成陈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