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我马上就是出山虎之年,前些年不算,就按和你娘成亲那年开始算,从十六岁交粮税到今年,正好二十九个年头,就凑个整数,三十年。一年一袋粮食算,小宝,再挪个三十袋!”

当然,去年和今年是另外算的。

赵老汉看着眼前几乎满仓的粮食,要说不贪心那是假的,但那句“全挪走”到嘴边儿却咋都说不出来。贪心横生时,他就看一眼身旁的闺女,告诫自己可以了,做人不能太贪心,不能把闺女教坏,他是来拿回自家的粮食,不是来偷别人的粮食,拿和偷,区别很大。

他只是不想自家努力收获的粮食,最后填了不知谁的肚子。

不能贪心,不能变成和当官的一样的恶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不能碰,一点都不能。

三十袋粮食,能把自家粮仓堆满,但在此处,就像饼子被啃了个小缺口,只是让他们能往前多走两步罢了。

但就是这两步,却让赵老汉身子一顿。

就在空出来的脚下,骤然露出了一块木板子,方方正正,原本该是严丝合缝盖住地面,但这会儿却像是被啥东西给顶了起来,压不住了。

而木板子的另一端,被堆积的粮袋子压着,导致这头微微翘了起来,赵老汉正是踢到了翘起的板子,低头这才看见。

赵小宝学着爹的样子蹲下,用小手去掰木板子:“爹,这是什么呀?”

板子上压着粮食,自然是掰不动的,赵老汉想了想,把手指伸到翘起的缝隙里。光线昏暗,实在看不清,但触感却很明显,一戳下去,那种熟悉的凹陷感,没错了,是谷子。

腮帮子鼓动两下,赵老汉沉默起身,看了眼面前堆满粮食的粮仓,又用脚尖抵了抵翘起来的木板子……原来他想的没错,仓房里真有粮窖。

上面堆着粮,下头藏着粮,甚至多到已经塞不下,连木板子都压不住。说是藏,可能也不准确,更像是在有限的空间里放最多的粮食,毕竟这个地方本身就很隐蔽。

赵老汉不由低头看了眼脚下,下面,应该就是粮窖。

正值税收时节,竟是连下窖的路口都用粮食堵满了,另外几十间屋子呢,也是如此吗?

“小宝,再收五十袋。”他伸手抚摸着面前粗糙的粮袋子,“你爷奶辛苦了一辈子,吃撑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老实巴交给朝廷交了那么多粮食,也没见落着啥好,年年都是苦徭。”

“就当是寄存的,现下咱要收回来了。”

这里粮食堆满仓,指不定权贵人家倒入泔水桶里的剩饭就有他爹娘挥着锄头泼洒汗水种的粮食,他不拿别人的东西,他拿自家的。

幼年模糊的记忆里,有一幕是他老娘病入膏肓躺在床上嗷嗷大哭说对不起他,一把年纪生他出来吃苦,让他饿肚子,连一块多余的饼子都拿不出来,家里实在没粮了,让他多灌两瓢水忍忍饿。

娘要死了,养不了幺儿了,你日后可咋办啊。

辛苦了大半辈子,日日累死累活下地干活儿,有啥用啊,屁用没有!

哭声震天,翻来覆去说对不起他,养不了你了,养不了了。

也就是那晚,他没娘了。

五十袋粮食,是他爹娘辛劳一生的成果,咋就没养呢?赵老汉心想,我日后就吃这几十袋粮,吃到死,娘咋没养他?娘可把他养到老了。

??[82]第 82 章

五十袋粮一收,压着木板子的另一头也露了出来。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赵老汉蹲下身把木板子挪了开,没了遮挡,这下子瞧得愈发真切。堵得严严实实的粮窖口,一摞一摞粮袋堆在一起,多到根本数不清……下面有多宽,有多深,赵老汉试图拎起两袋瞅瞅,结果就是一眼望不到底,月光照不到下头,他也不敢点火,最终只能作罢。

其实无论多深,下面藏了多少,都和他没啥关系。拿不走的东西,不能拿的东西,再多又如何,顶多就是解个眼馋,屁用没有。

时辰不早了,再墨迹下去天都要亮了。

囫囵着把木板子给挪回去,赵老汉看了眼空出来的一小片粮仓,这处就好似一个牛棚,棚子里系着两排牛,他们今晚拿走的八十三袋粮就是一头牛身上的八十三根牛毛,全部加在一起许是还没有官爷们踢斛踢出来的粮食多。

他觉得自己还是没能下得去狠手,都没算上这么多年被踢出去的粮,那些可都进了官差们的口袋!

想归想,他也没有再让小宝挪粮,这次丢了近万斤新粮,无论是守仓人还是官差都讨不着好,他们这些年吃下的好处,这次就全吐出来罢。

赵老汉攥紧手头的木棍,转身轻轻推开仓门。

听见前头震天响的鼾声,晚风吹散了他心头那一丝燥热,等闺女出来,他紧随其后,再和之前一样轻轻合上仓门,把手头的木棍原封不动插回去。

依旧是贴着墙根走,连影子都没有露出来,走到之前的狗洞,还和来时一样,赵小宝把爹放到木屋去,自个哼哧哼哧钻狗洞,等出去了,再把爹放出来。

脚刚沾着地,赵老汉就一把抱起闺女,没敢走来时的那条小路,也没走官差们回去那条道,而是直接进了山。

足足走了半日,赵老汉才从山里出来。

眼前的小道他也熟悉,直走就是老三媳妇的娘家落石村,走另一头则是清河镇。

县里要征兵的事儿,照理应该通知一下亲家,但从流民进村到现下,他家愣是没腾出时间来,如今又是“失踪人员”,更不好出现在人前。

赵老汉看了眼落石村方向,有些犹豫,他的三个亲家都是老实人,不然当初也不可能结亲,家里都是普普通通的农家汉子,因为隔得远,又是邻镇,这几个月除了秋收,也没啥别的大日子,平日里没啥走动,估计他们到现在还不知晚霞村遭了流民洗劫,不然就他对几个亲家的了解,指定会来村里问问情况。

就算不关心亲家,也要关心闺女和外孙啊。

不过估计也快坐不住了,往年秋收,几个儿子都是割完自家的稻就立马带着婆娘回娘家去帮忙,年年没落下过。唯独今年没去,他寻思就这几日亲家就该带着亲家母来家里了。

交粮税的事拖了半个月,期间他们没来,估计也是不好第一时间登门。如今秋收已过,粮税已交,忙也忙过了,闺女女婿不回娘家,那就只有主动来婆家了。

想到村口的尸体,赵老汉更犹豫了,要不挪开吧?可别把他亲家母吓晕了。

“爹,到家了么?”颠簸了一路,突然不颠了,睡得迷迷瞪瞪的赵小宝睁开了一只眼。

“没呢,小宝继续睡。”赵老汉换了个抱姿,想让她舒服点。

赵小宝却不知想到了啥,原本困倦的双眼“唰”一下睁开,她挣扎着下了地,扭头看了眼四周,突然伸手攥着爹的裤腿,神神秘秘道:“爹,怎么办呀,小宝刚刚突然想起来,我把长腿狗狗藏到神仙地没有放出来。爹,我现在要放它出来吗?它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

难怪啊,难怪老觉得有啥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