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如有一把利刃,斩断了他们前进的道路。
四十年,战火持续燃烧,生命在夹缝中挣扎苟且,新生婴儿总数甚至不及战前五年共计,而当初的壮年者已经步入衰老,下一代还未长成。
他们终于意识到,衰败的不是敌我任何一方,而是整个世界。
如果可以,道魔两方都不愿就此收手,四十载厮杀鏖战所付出的代价难以想象,归墟魔族几乎耗空底蕴,玄罗五境变得面目全非,谁也不想让这一切变成毫无价值的笑话。
可是,这场战争已经注定不会有胜负之分。
许多飞天遁地的修士如今只能倚靠车马步足而行,无数强大健壮的魔族被凡人刀剑所伤,玄罗已经许久没有出生过一个拥有天资灵根的健康婴儿,归墟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出现新生魔族,清浊灵气变得混杂难分,谁都不能再摄取吐纳,就连那些强盛如斯的道魔大能也感受到了自己正在缓慢衰弱,一点点从天穹坠落凡尘。
长此以往,无论最终哪方赢得战争,都将很快迎来共同的消亡,所有为此付出的东西亦将化为乌有。
两年前,现任重玄宫主萧傲笙首先提出止战一说,不亚于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引来各大势力的瞩目与争议,不仅魔族认为这位道尊被打坏了脑子,就连同道也觉得他异想天开,更有甚者唾骂他畏缩怯战不配统御玄门,叫嚣着让他退位让贤。
结果令人大跌眼镜,非但萧傲笙在风口浪尖寸步不让,已经成为归墟魔族唯一主宰的罗迦尊竟也同意休战一谈,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原先作壁上观的各大势力开始摇摆,一番明流暗涌过后,三足会谈的最后一方指向了中天境。
四十年战火不休固然惨烈,却也让玄罗格局发生剧变,在东沧境沦陷之后,中天境就是人族唯一的强国,御飞虹凭借御天皇朝三百年底蕴稳住国祚,以麒麟法印和人法师弟子身份震慑四方,不仅在魔祸乱世时竭尽全力护住了一方净土,更以纵横手段架构起天罗地网,玄罗大小势力皆被牵连其中,如今在她手里几乎掌控了天下半数人族。
萧傲笙提出止战后第一个想要寻找的同盟就是御飞虹,却遭到拒绝。
眼下,他又一次来到天圣都,不意外地被笑脸相迎的近侍堵在偏殿,言说陛下现在不方便,请道尊隔日再来。
萧傲笙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愠怒,自打无为剑大成,他的情绪变化就越来越小,早已修得喜怒不形于色,闻言不与这些人为难,只请他们稍后通传便坐在偏殿里,从容淡然地品茶。
近侍顿时暗自叫苦,她是早年跟随御飞虹的七十二暗卫之一,后来受伤难愈才退下为仆,对这位道尊与自家陛下的那点过往知道不少,一不敢拿对待其他人的态度敷衍他,二也知道萧傲笙并不是好对付的主。
可她没有说谎,御飞虹现在的确不便待客。
“你这一步棋走错了。”
白子连势,黑龙遭截,原本局势并不明朗的棋盘终于一子定胜负,听着一声戏谑调侃,御飞虹爽快地投子认败:“师尊棋艺高超,弟子愧不如也。”
坐在她面前的对弈者赫然是静观,他在四十年前已经变为成年男子,如今长至中年,倒不显老,只沉淀了沧桑深沉之气。
“本座与你对弈,早在五年前便输多胜少,道行高低自有评判,何必说这些虚伪奉承之言?”静观随手丢了棋子,瞥向紧闭的庭院大门,“过了四十年,还会为他心乱?”
“并非为他,只是对他的来意有所预知罢了。”
御飞虹一边说一边伸手轻揉眼角,按照人族年龄来算,她今年已经过了古稀,只是身体被麒麟法印温养,将时光凝固在成为麒麟之主的那天,直到再也无法承载这份力量,才会从内到外地坍塌下去,变成老朽丑陋的模样。
静观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这次,你会被他说服吗?”
“不必,我会答应他的。”御飞虹轻笑,“或者说,早在两年前我就是同意的。”
静观“咦”了一声:“那你为何要拒绝?”
“因为不到时候。”御飞虹将棋子一颗颗丢回去,漫不经心地道,“两次道魔之战,无论哪一方都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尤其对于玄罗人界而言,魔族就代表了仇恨与噩梦,即便这个提议是正确的,在最开始都不会顺利。”
“那你更该支持他,不是吗?”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会有今天了。”漆黑棋子在苍白指尖转动,御飞虹轻轻地道,“一切倘若进行得太顺利,非但难以展示萧傲笙的诚意和能力,魔族也看不到他在关键时刻对天下玄门的掌控力,罗迦尊想要与之会谈的对象不能只是一个战时统领,他得是真正言出必行的玄门道尊。”
说到最后,她的嘴角慢慢勾起,显然是对萧傲笙能够走到这一步十分赞赏,并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
静观看着她的笑容,忽地一嗤:“那么现在时机已到,你就要迫不及待地答应他了?”
“不,我会答应会谈,但我始终持反对态度。”御飞虹又捏了一颗白棋,“就像棋盘上不能只有一种棋子,世上也不能只存在一种声音,尤其人族对魔族仇恨最深,倘若连身为人皇的我都轻易答应和谈,不止愤恨的子民们会对我失望,站在同意一方的那些势力也会很快瓦解联盟。”
唯有她坚持反对,才能让他们继续拧成一股绳,同时延长和谈进程,将悬而不决的利刃压在双方所有人头顶,迫使敌我双方直面此事并作出抉择,然后利用由此衍生的变故争取利益与契机,让原本抵制和谈的一部分人转变态度,最终恳求甚至逼迫她答应签订止战书。
戏台上还得有一个红脸和一个白脸,不是吗?
“看来你已经把《人世书》参尽吃透了。”静观不禁感慨,“本座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收你为徒。”
“我以为,这是您最后悔的事情。”御飞虹抬起头,“毕竟,您不同意止战。”
静观笑意不改,掌中棋子化为齑粉。
他当然不同意。
静观筹谋千年,不惜与常念反目、离开重玄宫,就是为了让人族成为五境四族之首,令天地为之臣服,他要制天命为己用,掌乾坤于股掌,就必须令神道跌落尘埃,让玄门与魔族在这场战争里两败俱伤。
他的确照拂过萧傲笙,可那是因着净思与萧夙的情分,在故人逝去后本就会随着时间而稀薄,何况如今的萧傲笙已经不再只是后生晚辈。
“你既然知道本座的态度,还敢当面直说?”静观唇边笑容缓缓褪去,眼里浮现冷意,“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吗?”
御飞虹问道:“可您明明知道,这场战争的胜负已经不再重要,找到三界衰败的根源并设法挽救才是当务之急。”
“那与本座何干?”静观漠然道,“你想知道灾变根源,本座现在就可告诉你。”
御飞虹目光一凝:“请师尊赐教。”
“道衍神君已经不在了。”静观这句话很平静,却与惊雷无异,“四十年前,陨落的不只是净思,还有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
这件事净思没听他提起过,心里虽有猜想却不敢妄断,现在不禁追问:“究竟怎么回事?”
静观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梦到过另一种人生吗?”
四十年前,他为净思之死匆匆赶回重玄宫,大惊大悲之下根本不容多想,直接冲进天净沙找常念对峙,却见天净沙里万象化无,日月池与虹桥都在溃散消失,更不见问道台的影子。
常念说,天净沙从此不存于世,也不再有问道台与道衍神君;
常念说,暮残声是净思秘密教养的弟子,她自愿死在他手里,为其开启杀星天命,使他拥有杀神之力;
常念说,他们早该醒来,又无法脱离。
彼时静观还不懂常念的意思,直到天净沙彻底崩溃的那晚,他不知因何睡去,看到一座顶天立地的巨轮,做了一场漫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