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1 / 1)

净思很清楚,自此一别,再见殊途。

她看了一眼远方天际隐隐浮现的千百华光,握戟的手紧了又松,终是拂袖而去了。

无为子死守山门十年,净思也在北极之巅闭关十载,直至某一日心绪浮动,她抬眼看到天际一颗星辰陨落,便知道那位老朋友已经不在了。

常念也看到了这颗落星,不带情绪地道:“死得其所。”

净思不觉难过,正如常念所言,无为子的确死得其所,能为兵道竭尽一生心血,总比无数碌碌无为的蜉蝣之辈要好上太多。

她只是有些怅惘,若说常念与静观是至亲同修,无为子便可算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即便没什么山高海深的情义,总也是占了个特殊的地位,如今其人既去,这一隅就注定要为他空下来了。

净思回到那座深山,踏过已成废墟的破道观,在一堆破铜烂铁里找到了含笑而逝的无为子,以一抔黄土葬了这位兵道宗师,然后去找尚不知情的萧夙。

即便闭关十年,净思也从未放松过对萧夙行踪的掌控,她知道他封印法力从了军,利用沙场金戈磨练出一身钢筋铁骨,在腥风血雨中淬锋砺刃,将三神剑的凶性激发得淋漓尽致,哪怕没有滥杀无辜百姓,仍是让净思在千里之外直皱眉头。

好在萧夙很懂得把握分寸,在性情被凶兵鲸吞之前及时止步,从锻体转为修心,开始认认真真地修身养性,哪怕遭到宵小奸佞的排挤攻讦也只是暗自运气,活生生从一个人屠变成了俗家居士,兴致来了还去路边小摊跟闲汉们吃饼磕牙。

净思找到他的时候,萧夙刚甩脱了那些压在身上的功名利禄,来到了一个偏僻山村,看着那些灰扑扑的土胚房子,眼里是难得一见的惆怅和追忆。

她知道这里是萧夙的故乡,如果当年没有那窝流匪,他本该在家人呵护下过着平淡幸福的日子,而不是走上这条注定坎坷的修行道,再回首已人事两非。

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净思径直走了过去,正在啃烙饼的萧夙一见到她就愣了,旋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跟她打招呼,还递来了一包山楂糖。

似乎每一次见到她,萧夙都会很高兴,可净思实在想不出自己浑身上下有哪点能令人感到愉悦,便只当他哪怕被风霜世事磋磨过,依旧保留着赤子之心。

她垂下眼,收了那包糖,却回以无为子陨落的噩耗,看着他嘴角的笑容刹那凝固。

净思将他带回,交代了无为子死前留下的遗言,本已是仁至义尽,可当她看到跪在孤坟前的那道背影,感受着那股悬而不发的恐怖杀意,脚下就像生了根,冥冥中的直觉告诉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留下萧夙一个人。

于是,他跪了三天三夜,她寸步不离。

在这期间,净思始终绷紧全身,锁定萧夙浑身气机,笼在袖中的手紧扣指诀,随时准备应对他的突然爆发。平心而论,她可以理解萧夙为无为子之死向那些曾经来犯的修士讨仇,却不能接受他从此迷失本心走入歧途,倘若洗雪亡者怨仇要拿生者的灵魂去换,那又何尝不是另一场消亡?

幸而萧夙没有这样做。

他留在山里为无为子守灵,同时冶剑修心,将十年历练积压下的种种感悟陆续转化成修为,以这样的方式缓解失去恩师的悲痛,压抑着自己心里择人欲噬的凶兽,不畏惧任何敢于上门的仇怨挑衅,也不会因此让自己沦为和那些家伙一样的人。

净思还从他手里得到了一把新戟。

无为子当年给她打造的那把戟并非不能再用,只是铸剑师已不在人世,这回若再遭到损毁就再无修复如初的可能,净思把戟留在北极之巅,又恢复了空手打杀、顿足埋葬的老法子,却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新武器。

萧夙将戟送来的时候,满怀期待地让她给起个名字,奈何净思是真不会,最终委屈一柄神兵利器落得无名,叫萧夙郁闷许久。

净思看着萧夙挫败的样子,难得有些迷茫,想了想问道:“我回赠你一礼,如何?”

萧夙从未贪图什么,送她武器也是全了小时候无为子的一句许诺,没想到自己还能收到回礼,当即眼睛一亮:“成!哪怕你送我块石头,我也当祖宗供起来!”

一般人听了这话只会感到熨帖,却不会真找块石头送过去,可惜净思不是一般人,她直接把萧夙这句话记下了,开始寻摸合意的石头,结果一年又一年,萧夙都快忘了这回事,她还没有物色好目标。

大抵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天她回到北极之巅,就有一个粉雕玉琢的灵族小娃娃跟滚石一般冲过来,狗胆包天地抱着她小腿不撒手。

净思慢了一拍才回想起来,这孩子是此地一块寒玉化形,根骨奇佳,生而知事,被常念和静观同时看中,结果因着他睁眼第一个看到的是净思,就铁了心要她做师父,一度死皮赖脸,浑然不惧地法师冷漠严肃的威势,最后被她丢进山洞里强制闭关,本以为该消停了,没想到还是这样子,不愧是石头变得。

等等,石头……

一念及此,净思福至心灵般冒出个主意,首次对这小孩儿柔和了脸色,简直让后者受宠若惊,结果没等回过神来,净思就将他拎到了萧夙那里,直言说是送给对方做徒弟。

为此,她还绞尽脑汁地给了这小孩一个名字,叫萧傲笙。

萧夙早把石头和回礼的事情忘干净了,可这不妨碍他此刻的好心情,爽快地收下这个便宜徒弟,把玄微剑和《奇门天兵册》都传给了他,以净思阅历来看,这与其说是带徒弟,更像在养儿子。

她倚在重建的道观门口,看着一大一小鸡飞狗跳的日常,嘴里含着萧夙亲手制作的杏仁糖块,生平头一次知道了岁月静好的含义,忽然有些舍不得离开。

可惜世道已乱,地法师终得回到北极之巅。

萧夙很少挽留她,只是笑道:“无论今后发生任何事情,只要净思需要我帮忙,必定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不知什么时候,萧夙对她不再使用敬称和客套话,平等从容而亲近信任,凝望她的时候温暖如春晖。

那一瞬的悸动净思并非不懂,可她没有回头。

净思以为自己不会用到这个承诺,然而逐年失控的魔祸使玄罗众生无不自危,在常念建议下,净思决定以灵族为基在北极之巅建立重玄宫,招揽天下玄门修士,将原本散乱的力量集结起来共同抵御魔祸,并且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两界战争。

她是重玄宫初代宫主,另设六阁辅助要务,人选大多早已定下,唯有剑阁主位空悬,萧傲笙或许是个好人选,可他还太稚嫩。

净思犹豫许久,最终还是给萧夙送去了一封信。

很快,萧夙就千里赶来,只手按剑,笑意温暖,一如当年初见。

净思想,天下再也不会有谁能如他这般对她了。

然而,在萧夙进入重玄宫的第一天,恰好从一场沉睡中醒来的常念见到他,却给了这样一句卜卦:“剑道通神,人修第一,奈何命数不长,难过一百九十岁大劫。”

萧夙向来心宽不以为然,净思表面没什么反应,却把这句话记得很深。

安排好萧夙后,她回头找上常念,直言问道:“一百九十岁大劫是什么?”

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常念看起来莫名老了许多,声音也变得沧桑:“他活不过一百九十岁。”

净思垂下眸,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对你来说是不一般的。”常念平静地看着她,“但是,如同你我这般的存在不能执迷所谓爱恨,为此违背命数更是大错特错,净思……你明白吗?”

生死有命,因果循环,她当然明白,否则当年也就不会放任无为子陨落。

可萧夙跟无为子不同,也跟她所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净思压下从未如此纷乱的心绪,一头扎进纷至沓来的事务中,每天忙得余暇全无,无形中拉开了与萧夙的距离,以为这样就重新变得无懈可击,却不料一场惊变破坏了她全部打算魔罗优昙花现于浮梦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