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1 / 1)

彼时诸神时代终结不久,天地人三界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巨变,各族被迫摆脱了神明的桎梏走向自由发展,作为下一个天道宠儿的人族也才刚开始繁衍生息,正如一棵开枝散叶的大树。

在这样的情况下,鲜少有谁会来到高寒遗世的北极之巅,使初现此世的三宝师得以度过一段漫长而平静的日子。

当然,对于净思来说也不尽然。

她是三宝师里第二位诞生的,上有常念这般静如止水的兄长,下有静观这样热情闹腾的小弟,可谓生来就被夹在冰火两重天里,注定要背负顶天立地的重任。

平心而论,常念并不难相处,他性情寡淡平和,专注修行心无旁碍,随便一次闭关悟道就是百年起计,无论得失进退,从来都将心境把持得滴水不漏,若非一些必要的交流合作,完全可以当他不存在。

麻烦的是静观。

人法师的成长与人族息息相关,是三宝师中最为善变者,既然人族那时才刚诞生不久,受到气运约束的静观也就不得不以婴孩模样现世。然而,静观肉身虽受限制,元神却是生而不凡,一来不似普通的婴儿那般受温饱便溺之扰,二来道法天生运用自如,只要他一个念头就可做到许多事情,按理来说也不必打扰净思。

可静观从来不肯安分,他喜欢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作弄常念,企图扰乱天法师平静的修炼生活,同时又爱在净思面前撒娇卖痴,为让她妥协一分可以连半点脸皮也不要。

他时常道:“北极之巅上面就只有我们三个,偏生你俩都跟冰雪浇铸似的,我若不想办法让你们染上点人间烟火气,岂不是要活活冻死闷死?”

奈何想法虽好,常念总是定力十足如老僧枯禅从不买帐,而净思也是个冷情冷性的,静观十次撒泼打滚九次都要铩羽而归,剩下一次还得是她本就这样打算。

即便如此,能让净思亲手抱起他离开北极之巅,往山下新建不久的人族部落走上一遭,静观已经心满意足。

跟不喜凡尘的常念不同,净思对于行走世间并无甚抵触。她本就是从大地法则中诞生,镇守天下山川、承载众生万物是与生俱来的职责,即使没有静观的撺掇,也是早晚要去踏遍江山的。

白衣幕篱,孑然无骑,若非怀里还抱了婴孩模样的静观,净思看起来就像是独闯天涯的苦行修士,然正因她抱了孩子,一身凛冽气度就被柔化了许多,难免招来不长眼的鼠辈觊觎,下场无一例外,提早入土为安。

静观在山上时还敢逗她,见证数日活埋后彻底成了鹌鹑,再也不敢闹妖,等到了一个人族聚居的地方就忙不迭让净思把自己放下,混不要脸地被人捡走蹭吃蹭喝,挥手作别了这位惹不起的同修。

没有静观在旁聒噪,净思的旅途安生了不少,她独自在世间行走,漫无目的也不觉寂寞,用自己的双足丈量大地方圆几何,以亲身见闻一点点覆盖法则烙印在脑海里的固有认知,耗费了千百年岁月见证一次次春去秋来与斗转星移,终于让世界在自己心里活了过来,不再只是一个看似存在实则飘渺的影子。

当净思结束旅程,原路走回北极之巅,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地法师了。

常念依然在山巅打坐,流云从他身边飞散来去,一如她离开时的样子。见到净思回来,常念睁开了那双得天独厚的眼睛定定看了看她,露出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恭喜。”

静观也已回到北极之巅,他从婴孩长成了垂髫模样,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头上晃荡脚丫,手里还拿着三个粗制滥造的泥娃娃,现在乐颠颠扑了上来,献宝似地拿给她看:“你说像不像咱们?”

净思仔细看了眼这三个人畜难分的娃娃,实话实说:“不像。”

静观瘪了瘪嘴,立刻把娃娃扔在地上踩坏了,气呼呼地正要跑下山去找人族孩子玩,却见那团泥土自发动了起来,被无形的手重新糅捏成形,赫然又是三个泥娃娃,轮廓衣着无不栩栩如生,从眉眼间就能看出他们各自的影子。

净思把娃娃都给了他,淡淡道:“这才像。”

静观于是转怒为喜,笑开了花。

这三个泥娃娃成为静观最珍爱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他藏在了哪里,净思与常念也不在意。他们继续各自的修行或游历,对尘世间的风起云涌毫不在意,直到又过了很多年,神明留在世上的痕迹消逝殆尽,天界彻底成为支撑万象法则运转的虚空,归墟地界为魔族主宰,玄罗人界分化五境四族,势力格局在漫长的翻天覆地后终于尘埃落定,属于三界众生的繁荣时代如期而至。

净思始终认为,这是被辉煌笼罩的华阳天,也是黑暗入侵的前夜。

此时的玄罗五境格局与后世大不相同,人族虽然在数千年里发展迅猛却还未到鼎盛,灵族遍布天下却是散沙一盘,而妖族为数众多,怪族强者辈出,撞在一起如日月同天难避争锋,便以这两族爆发争端为起始,掀起了席卷五境的皇图大战。

战争这只猛兽向来是残酷的,代表了难以挽回的破灭与死亡,可它也是令人疯狂的,代表更加广袤的疆域资源和更为强大的权柄力量。无数英豪被战争催生,一部分如流星般迅速陨落,一部分似岑天大树在地上落地生根,四族在战争与和平不断交错的岁月里联手推动了时代洪流不断倾轧向前,物产资源、政治皇权乃至思想文明都在这样复杂纷乱的过程中迅速发展,同时也有阴谋诡计、残忍杀戮与罪恶污秽相伴随行,共同交织成锦绣江山。

也就在这个时候,归墟魔族开始蠢蠢欲动。

净思对魔族没有什么恶感,既然身为地法师,她有庇佑地上众生的天命,也有看顾地下万物的职责,她深知清浊平衡之理,也知道吞邪渊与归墟地界存在的必要,只要魔族坚守本分,那么无论它们在地界搞出怎样的事端都不为罪过,可若它们破坏规矩越界犯上,便是净思不得不管的事情了。

因此,当发现越来越多的魔族出现在玄罗人界,净思就离开了北极之巅,亲自调查这件事情。

这些魔族大多分散四方,或兴风作浪,或蛰伏潜藏,行事作风不一,看似毫无关联,可净思执掌大地数千年,竟没有发现他们从何处越界入侵,这件事情就不能以寻常看待。既然魔族分散,她就逐个击破,从北至南,由东到西,但凡是被她感应到的魔族,没有一个能逃出她的追捕,而这些家伙端得嘴硬,只要落败就会选择自毁,如此过了数年,她才终于找到了浮梦谷。

浮梦谷位于北极境中部八百里大山内,无异于就在三宝师眼皮子底下,里面的人不知为何与魔族缔结契约,使那些魔物得以俯身在山民体内随之前往各地,由此避开净思感知也不足为奇,可她不信常念会毫无所觉。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净思没有直接将浮梦谷夷为平地,而是折回北极之巅质问常念缘由。

“这是天数。”常念轻声道,“魔族入侵玄罗是早已注定的天地大劫,无可避免,只能应劫。”

数千年同修,早已让三宝师彼此知根知底,净思清楚常念这句话半分不假,可她也知道常念不仅代天观世,还有推演未来、引导气数的职责,既然对方早已看到了这场劫数,势必也已预见了未来。

“劫数怎堪?”

“不可说。”

“如何应劫?”

“不可说。”

“终局怎般?”

“不可说。”

三问三不,净思看着常念波澜不惊的脸正要再说什么,却发现他变了很多常念老了。

天法师并非一开始就是后世那般行将就木糟老头的模样,相反他生得凌绝天姿,气度清寒,与净思十分相似,仿佛一对孪生兄妹,可是短短数年不见,净思分毫未变,常念的鬓间已经多了几丝霜白,看起来老了近十岁。

“劫数难逃,但是……”常念拨动着手中念珠,抬头与她对视,“未来一定会是光明的。”

净思沉默半晌,终究如常念所愿退了一步,把浮梦谷之事交由他手,转身离开北极之巅,重新走回尘世,往那些连静观都不乐意踏足的纷乱之地去了,收敛起地灵之气,随手从地上捡了把锈迹斑斑的长戟,看起来就是个不伦不类的女武修,把沿途那些被她撞见的邪魔悉数砍了,连同那些自甘堕落意图不轨的人界败类一起埋进土里给花草树木做了肥料。

直到某一天,她刚宰了一个勾结魔物的人族修士,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感慨:“管杀还管埋,真是仁心仁德啊。”

净思:“……”

她转头看去,只见那睁眼说瞎话的人乃是个不修边幅的老道士,身无二两肉,最值钱的就只剩下背后那把未出鞘的剑,活像是他从哪个铁匠铺子顺手牵羊来的。

可是净思不仅没有轻看他,反而冷下眸光,握紧手中断戟。

她脚下尚存余温的尸体手里也有一把剑,这个勾结魔物掠杀孩童的人族修士道行平平,本该不是她一招之敌,没想到对方手里的剑端得怪异,交锋一刹破了净思附在戟上的真气,直接将之斩成两截,可惜剑器虽好本事太差,下一刻就被她一脚踹翻在地,直接震碎了肺腑。

老道士背上那柄剑所散发出来的一丝气息,与尸体手中的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