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松柏收起了那副流里流气的模样,沉默地弯腰把地上散落的行李拾起抱进屋里。

贺松叶被放了出来,手举起握成拳头敲了他的头两下,脸上满是愤愤的表情,对他刚才的行为很不满,仿佛在维护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贺松柏没有反抗,低头任她捶。

贺松叶愧疚地冲赵兰香扯扯嘴,打着手势说:“他,脾气,不好。”

“人,不坏,放心。”

“你,坐着,他,收拾。”

赵兰香真的依言找了张小板凳坐下了,她双手撑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着老男人里里外外收拾。男人用几张木板跨一张简易的床,连接处用榫卯的凹槽拼接,全程一根钉子都不用。他的动作很娴熟,镰刀锯子落下处木屑飞扬,最后他吹了几口气,床板上的木屑被吹落了下来。粗粝的拇指到处摸了摸床板,把冒头的刺儿都拔了下来。

他锋利深邃的剑眉倒竖,面无表情的时候也常常流露出凶意,然而捣鼓这些敲敲打打的木匠活却认真细致。赵兰香看得入迷了,眼里不经意地流露出温柔之色。

此刻她多么想过去抱抱这个清瘦的男人,把他满头的尘屑都摘下来。可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绝不能这样做,老男人是个戒备心很强烈的人。

贺松柏抬起头,赵兰香的眼里早已换上了正常的情绪,她用拇指探摸着这张床略显嫌弃地问:

“这个能睡吗?”

贺松叶笑意盈盈地打手势解释:“他,做过,木匠。手艺,行。”

“床,踏实,睡。”

赵兰香在旁边把兜里最后一个余温尚存的肉包子递给满头大汗的贺松柏,贺松柏没接,他用一条破毛巾擦了擦汗,跑到外面的井边打水洗了把脸。

赵兰香把包子推到了贺松叶的手里,“给他吃,只剩最后一只了,我吃饱了。”

她摸了摸肚子,刚刚在田埂边和贺大姐一块吃了九只包子,她们俩现在肚子都撑得不行。

贺松叶才是真正地撑得不行,她回来的路上肚子被撑得难受,许久没见过油的胃变得虚弱,她走了没几步路就“哇”地一口吐了。贺松叶既是心疼,又是可惜。难过极了,她蹲在草丛里盯了那团污秽许久,到底不舍得,用簸箕铲了回去喂鸡。

最后这个包子贺松柏还真的连看一眼都欠奉,贺松叶爱惜地把它放到锅里温着留给了妹妹。

姐弟两忙活了好一阵才齐心协力地把这位城里娇客的屋子收掇得纤尘不染,赵兰香摸着床上簇新的棉被,从自己的行李里取出了赵爸赵妈让人缝制蚕丝被,她抱着这床被子还给了贺松叶。

贺松叶瞥了眼这位城里姑娘的被铺,摸一摸触手可及的柔软凉滑,冬暖夏凉又轻柔。确实不必要她的新被子了,贺松叶把自己被子收回了箱笼里。这个动作落在贺松柏的眼里,却又变成了另一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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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把孙女搂在怀里, 枯柴般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吃过哩。”

那颗炖得软软烂烂的猪蹄, 美好的滋味让老人家想起了贺家没没落前的光景。那时候家里的佣工丫头成群,有吃不完的好菜好肉,还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伴着这些美好的回忆,老人家沉入了香甜的梦乡里。

……

赵兰香一大清早被派去玉米地施肥,她担着灶底灰, 等社员挖开一个小小的坑就铲一把灶底灰埋下去。

这时候的玉米已经发出等人高的芽杆了,缺肥缺得很厉害, 赵兰香不怕脏不怕累, 最怕的就是玉米叶下暗藏的毛茸茸的虫子。她三步一个转身, 视野之内准能看得到蠕动的虫。这种酸爽的滋味, 比让她手脚磨出血泡还要折磨人。

这时的她从自己的袖口中翻出了一条不知什么时候爬过来的毛毛虫, 浑身打了个激灵。

“赵姐姐!”

贺三丫从满眼翠绿的玉米杆中钻过来, 拿两个棍子眼疾手快地把赵兰香手上的虫子夹进了她的竹筒里。

赵兰香抹了一把冷汗, “你怎么来了?”

她摸了摸贺三丫满是热汗的脑袋, 小丫头老实地把手里的竹筒递了上去,肥大的竹筒里面纠缠着一堆蠕动的虫子。

赵兰香看了过去浑身的鸡皮都被吓了出来。

“我来捉虫喂鸡。”贺三丫小小声地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她掀开盖子瞅了眼筒子里的虫子,再捉一会今天的份量差不多就够了。

赵兰香知道家里的鸡都是贺三丫喂的, 对她更是佩服了。

贺大姐从镇里抱回来的鸡苗还是毛绒绒的一小团的时候, 贺三丫就开始喂养它们了, 她爱惜极了这些鸡, 每天都跑去鸡圈里挨个轮流地抱上一会,每只鸡都被她用虫子喂得羽毛发亮。

每天贺大姐都能捡到两三只蛋,个头圆润又饱满,她会隔三差五地敲一只做碗蛋羹给老祖母补补营养,剩下的蛋都被她攒下来,攒到一定的数量就让弟弟拿去供销社换钱。

对这个困难的家庭来说,母鸡无异于金库,鸡蛋换来的钱是一笔很重要的收入。如果不是公社有那个每家能养至多三只鸡的规定,这勤劳的三姐弟一定会一口气养个十几二十只。

贺三丫舔了舔嘴巴说:“大哥今天要去镇上换鸡蛋钱。”

赵兰香说:“是吗?正好我也要去镇里办点事。”

她做完了上午的工,果断地请了假。大队长李大力睁只眼闭只眼,把赵兰香那份活让给了周家珍做,反正不干活就没有公分拿。

赵兰香不知道能不能碰得上贺松柏,不过显然她回到贺家的时候贺大姐说他早就走了。

赵兰香从包里取出了一张大团结,顺便提了一个篮子出门。这次去镇里她没有叫上周家珍,因为她打算去干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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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到镇里一路走一路注意地找黑市,她买了路边摊新鲜的杨梅,隐晦地打听哪里有粮食买。

老实巴交的农民眼神立即变得警惕,连忙摆手:“同志哩,你问俺俺哪晓得!”

“家里的嫂子刚下了崽崽,缺奶缺得厉害,我爸妈想给她吃点好的。”赵兰香说。

农民摘下了帽子,仔细打量了赵兰香好几眼。

这个女娃子穿着打扮都很俊俏,一身花格子衬衫两条辫子垂落在下来,脚上踩着一对黑色的皮鞋,说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声音又细又轻的,看上去十分学生气。

赵兰香掏出钱把他剩下的杨梅都买了下来,忧愁地说:“买不到鸡蛋也买不到肉,多买点杨梅回去让她开开胃吧……我只能花点冤枉钱去买粮食了,不要票的粮食是几块钱一斤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