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1 / 1)

尹秋看着他。

已是四月中了,除却天气寒凉的地方,多数人都早早换起了春装,可公子梵却还穿着冬衣,肩上那件大氅也分为厚重,里外都是御寒效果甚好的绒毛。他虽戴着面具,相貌依旧辨认不清,可下半张脸却异常苍白,唇无血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沉重的病气,直教尹秋觉得来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倒似的。

井水冰凉,却不刺骨,公子梵卷了衣袖,弯着腰给尹秋洗手,他虽瘦得皮包骨,但掌心仍旧宽厚,一只手就能把尹秋两只手都握起来。那些紧张与茫然的情愫都在赶路的途中被消磨掉了,此刻相见,尹秋却又不知为何生出了别的不可名状的滋味,她将视线移开,瞧着那片花圃说:“这些都是你种的?”

公子梵“嗯”了一声,掏出手帕给她把手擦干,回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我爱好不多,也就喜欢种种花,种种菜。”

“那又是什么?”尹秋复又行到篱笆边上蹲下去,指着其中几株花问道。

公子梵端了两个小板凳,在尹秋身后坐下,说:“是蓝雀。”

“这个呢?”

“四时春。”

“这个?”

“松叶牡丹。”

尹秋垂下头闻了闻,见一侧摆着个竹篮子,里头装着一些工具,便取了把小铲子翻着泥土,说:“种这么多,你照料得过来吗?”

“既要种,再忙也得照料,”公子梵没有看花,视线一直定格在尹秋身上,又道,“花草你不认识,药草呢?”

尹秋抬眸扫视一遍,答道:“天南星,半夏,金银花,这几味我倒是认得,别的就不知道了。”

“那菜呢?”公子梵笑了笑,“你在云华宫也算衣食富足,平日里除了读书练剑想是没接触过农活,又认得几样菜?”

尹秋瞥了瞥花圃边上的田格子,略显尴尬道:“我只会吃,倒不会认……那是土豆吗?”

“那是地瓜,”公子梵说,“土豆苗叶子更大更圆些,地瓜叶可以炒着吃,也可以煮熟了拌着吃。”

“我没下过地,”尹秋说,“常见的菜摆在眼前倒是认得,可埋在地里就不认识了。”

公子梵说:“我教你,地瓜边上那一丛是花生,后面的是芋头,再往前的分别是萝卜,马蹄,还有姜蒜。”

尹秋听得认真,好奇道:“这么多东西种在一起,不会乱掉吗?”

“怎么会乱掉?”公子梵说,“当然了,我也只是每年春季随手撒些种子,能不能长出来看它们自己的造化,我种菜不为吃,只是拿来消遣,比不得种花上心。”

尹秋松了一小块泥土,又拿铲子拍平,蹲在原地安静了一会儿,说:“我饿了。”

公子梵看了眼天色,便起身将尹秋扶了起来,说:“也该饿了,我煮饭给你吃。”

尹秋偏头端详他:“你会煮饭吗?”

“会的,”公子梵笑了笑,“至于手艺好不好,得看合不合你胃口。”

尹秋说:“我不挑食,”片刻后又补了一句,“但我不太能吃辣,我爱吃甜的。”

公子梵说:“我知道,”他带着尹秋入了灶房,搬了把椅子给她,“桌上有糖,都是你喜欢的,但也别吃太多,待会儿要吃饭。”

尹秋“哦”了一声,趴在桌上将那小匣子打开,里头什么糖都有,还有不少糕点,闻着又香又甜。尹秋吃着糖,乖乖坐在桌边看着公子梵生火,淘米,烧水,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奇怪,尹秋此前从未想过公子梵会有亲自下厨为她煮饭的一天,心中又新奇又难以置信。她有些坐立难安,尤其是公子梵正在病中,尹秋只觉自己才是该忙碌的那一个,便问道:“要我帮你吗?我在宫里的时候,经常做饭给师叔吃,我虽然不会种菜,但做菜还是很拿手的。”

公子梵解了大氅挂在门边,将洗好的米倒进锅里熬煮,一边拿锅铲翻搅一边说:“不必,你玩儿去。”

尹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又问道:“那你要做什么菜?我左右闲着,可以先择择菜什么的。”

公子梵看了看她,说:“那也行,窗下的菜篮子里什么都有,你看着随便弄。”

尹秋跑过去揭了盖子,挑了两个土豆,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削皮。公子梵觉得锅里差不多了,便取了一块干燥的帕子坐在尹秋身后给她擦头发。公子梵说:“倒寒春,天还冷着,以后沐了浴记得把头发及时擦干,免得着凉。”

“知道了。”

尹秋削好了土豆,放在清水里泡着,又拿出一把菜来理。公子梵给她擦干了头发,站起身继续搅拌锅中的米,灶房里热气氤氲,白雾蒸腾,柴火燃烧的味道充斥在鼻息,尹秋洗好了菜,又不晓得该做什么了。

公子梵把米煮好后捞出来,换了蒸锅接着闷。尹秋抱着小匣子抖了抖,挑了一颗松子糖喂给他,说:“我最喜欢这个,吃完嘴里很久都是甜的,不发酸。”

“嗯,”公子梵品了品那味道,“好吃。”

尹秋又看着他。

“这里远离城镇,没有酒楼,”公子梵把椅子拖到门边坐下,冲尹秋招招手,“摆不了什么酒席迎接你,只有粗茶淡饭,会不会不高兴?”

尹秋把小板凳踢过去,坐在他身侧,说:“不会的,”言罢两手支在膝盖上,托着腮,又道,“很少有人亲手做饭给我吃,酒楼我倒是常去,也没什么新鲜的。”

离得近了,两人的衣角挨在一起,余温在风里传递。公子梵靠在椅背上,望着尹秋温婉娴静的侧脸,笑问道:“满江雪不会做饭么?”

“师叔……?”尹秋想了想,弯了弯眼睛说,“师叔不用会,我会就行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模样瞧着很讨人喜欢,她不是那么恣意张扬的人,一颦一笑都透着端庄,是个文静又温柔的姑娘。两人见了面,说了这半晌的话,又做了这半晌的事,提到满江雪的名字尹秋才露出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笑脸,公子梵抬起的手又落下,最终还是摸了摸尹秋的头,凝视着她说:“去过我房里了么?那里有你娘的画像。”

“还没去,没见着。”尹秋往他身边挪了挪。

“你们长得很像。”公子梵见她靠过来,于是张开了怀抱,尹秋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看了他片刻,却迟疑着没动。

公子梵也不催促,只是维持着那样的动作,柔声问道:“能让我抱一抱你吗?”

这一句看似平淡却又掩藏着无数错综复杂意味的话,叫尹秋听得心神一晃。

算起来她和公子梵也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过去的那些年岁里,他教过她学问,教过她功夫,还曾经拉过她的手,也是抱过她的。可这一刻,这一句问询与往日再也不相同了,多了种别样的情感,尹秋在此之前虽然与他谈话闲聊间都与往日似乎并无区别,但也能感到两人之间的氛围产生了无可避免的生疏,只是谁都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心里渐渐弥漫开了一股暖意,尹秋点点头,又挪了挪小板凳,小心翼翼地靠在了公子梵怀里。她没有想过和这个人会有这么亲密的时候,脑子里想了很多,可细究之下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想,所以尹秋干脆抛弃了那些纷乱的念头,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说:“真有那么像吗?”

“大体是像她的,但也有不同之处,”公子梵抬高了手将大氅取下来,把尹秋裹在自己怀中,轻言细语道,“你娘性子活泛,开朗爱笑,有她在的地方,阴天也是晴天。你比她内敛许多,也更含蓄稳重,你娘若是在,我们三人会更热闹,她好像从不会有心情低落的时候,她和谁都能谈笑风生,很能闹腾。”

尹秋在心中设想着沈曼冬的样子,眼里流动着漂亮的光华,她抿抿唇角,说:“我小时候还算闹腾,刚到惊月峰那阵子师叔管不住我,我叫她很头疼,偏偏自己还不觉得自己哪儿做错了,等长大一些,我才渐渐沉稳下来。也亏师叔言传身教,我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把她身上的东西学了很多过来,倘使没有遇见师叔,我也许就不会是今天的我了,说不定言行粗鄙,举止怪诞,肯定没人愿意喜欢我。”

公子梵说:“也不一定,你本性纯善,不是那么容易学坏的人。再说你便是学坏了,也总有人会善待你,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