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1 / 1)

谢宜君没有印象,她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但沈曼冬醒来后主动把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还让温朝雨帮着她替谢宜君打掩护。沈曼冬诚然是一片好心,她知道师父对谢宜君寄予厚望,所以对她要更严厉许多,她实在不想谢宜君因为此事挨骂。

但她们三个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师父在寝殿里早已听得清清楚楚,她当夜没发作,就等着次日天亮后谢宜君主动来找自己认错,但她等来的却是沈曼冬。

那天谢宜君跪在明光殿,师父倒是没动怒,语气却不好,道:“我常念叨你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两个师妹年纪都比你小,你作为师姐,就得时时刻刻看着她们,谁都能醉,独独你不能醉。本来那玉如意也不是什么珍品,值不了几个钱,但贵在意义不凡,你把它打碎了,我原也不会苛责你,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自己犯的错,就该自己承担,让曼冬来给你包揽算怎么回事?”

谢宜君没有辩解,她辩解不得,她不能为自己解释哪怕一句话,她只要开了这个口,就只会让师父更加失望。

“我没叫她替我顶锅,她是自愿,她是一片好心,”谢宜君说完这两件事,扯着嘴角笑了起来,“曼冬做什么事不是出于好心?可她的这份善解人意,却是给我带来了数不清的麻烦,她让我成了一个狐假虎威的恶人,又让我成了一个没有担当的无德之辈。偏生我还不能怨她,亦不能恨她,我反倒要冲她道谢,谢她为我着想。可她若真的懂事,就该知道我在处罚犯事弟子时,她不能随意插手,也该知道师父明明会训我,她不能火上浇油。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真的好心,还是装作好心,同时这样的揣测一旦生出,又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下流东西。江雪,所以我说哪怕我将全部都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我,你怎么会明白我?”

满江雪的确不是很能明白。

她没有这样的经历,也没有这样的烦恼,就算她能理解谢宜君的心情,但她也并不能完完全全地感同身受。

那种滋味,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而这样的事,远非一两件,同门共事的那些岁月里,谢宜君不知道多少次因为沈曼冬的“好心”惹上非议与无妄之灾。而每一次,她都只能忍气吞声,默默承受,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诉苦的人。

“第三件事,是择选首席大弟子的那场论剑赛,”谢宜君不介意满江雪给不出回应,她很有耐心地接着道,“在举办论剑赛的前几日,师父才与我说了这事,要我尽快着手准备。我将参赛弟子的名单拟好后,送去了惊月峰给师父看,等我离开惊月峰回到明光殿的路上时,我碰见了曼冬,她说师父找她有话要谈。我承认我当时是动了心思,所以我悄悄返回,躲在殿外偷听了她和师父的谈话。”

那阵子是春日,谢宜君坐在廊子里,靠着墙壁看着院中的红枫。师父在一墙之隔的沉星殿里对沈曼冬说:“这次论剑赛,为师希望你能拿到第一名,你也知道宫里的规矩,首席大弟子优先立为掌门,我这几个徒儿当中,宜君虽有才干,却城府深,心思重,我不能放心把云华宫交到她手里。再说朝雨,她各方面中规中矩,倒是样样都能拿得出手,可就是没有哪一样特别亮眼,再加上她那性子,是个不受管教有主见过了头的,她若当了首席大弟子,那这底下的一堆人就都得跟她学了去,不成个体统。至于江雪,她虽出身尊贵,却也身世坎坷,江湖门派的掌门她倒也不是瞧不上,只是小小年纪就已看破红尘不愿追名逐利,她是个过分清心寡欲又心无旁骛的人,你们是人间客,她却是那云中仙,我这云华宫拘不住她,倒也不想拘着她。曼冬啊,为师眼中,你是最适合接任掌门的人,你哪方面都不比你的师姐师妹差,把云华宫交到你手里,我是一万个放心,所以论剑赛当日,你务必要拔得头筹,千万不能临时发挥失常,听清楚了么?”

沈曼冬听后面露为难,诚心实意道:“师父,您说的这些我都听清楚了,但我总归是沈家后人,即便来了宫中拜您为师,我也迟早会有回去继承如意门的一天。师父方才所言都不错,温师姐和师妹两人的确一个过分洒脱不羁,一个过分无欲无求,这我都认同,但唯独谢师姐我听着却不大对劲。就我对谢师姐的了解来说,她其实比我更适合接任掌门,我还是年轻了点,谢师姐年长好几岁,又表现优异,在宫里颇有美名,她虽然功夫不如我们,可能拿不到论剑赛第一名,可这并不妨碍她会是个好掌门,师父说是不是?”

师父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忧心忡忡道:“是,也不是。我说她城府深心思重,那是有原因的。宜君这孩子与你们不同,她很老成,也很稳重,我当初收她为徒,是看重她的天分和才干。可一番接触下来,我就发现她这人很不简单,远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那般谦逊随和,有些时候,以貌取人也并非完全不可取,一个人的经历和心性其实都表现在脸上,或多或少都有迹可循,可宜君这般年轻,我又阅人无数,却是有些看不透她,何况她虽嘴上说着对掌门无意,但她眼里却时常流露出些许野心。你或许不能懂得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总而言之,宜君若是走正道,她的确会有一番建树,但她若是走了歪路,那便叫人无法想象,而一个不安定的变数,在我这里是不会被我考量的,掌门这位子,我只能传给你。”

沈曼冬说:“师父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师姐怎么会走歪路?她好端端的,走歪路干什么?”

“说不清,也不好说清,我倒希望是我想多了,”师父长叹一声,说道,“反正他日你若登上掌门,小事可以听从宜君的意见,你也可以用她,她在办事方面周到细致,是个稳妥的人。但在大事上头,你要多听江雪和朝雨的建议,江雪话少,但看事情总能入木三分,朝雨虽平日里没个正经,但她在大事方面很有主见,甚至不比江雪差。宜君太过深不可测,又性情阴鸷,你要多防着她,不能对她掉以轻心,宜君其人,诚然不会是一个好掌门。”

这一场谈话,谢宜君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在此之前,她觉得师父对她严苛,是因为看重她,想用更高的标准要求她,是希望她能成材。可她到那时才知道,原来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师父对她只有打压和防备,她从始至终都在自作多情,被人暗地里针对了还不自知。

她就那般轻贱?不仅要忍着仇恨对仇人的女儿笑脸相迎,还要将自己无私奉献,甘愿辅佐在侧,为她铺路?

凭什么?

她谢宜君凭什么就不能是一个好掌门!

第206章

满江雪记得那场论剑赛,不久前她与谢宜君在揽风亭时,两个人都回忆过这件事。

当时除了沈曼冬,谁都不想上论剑场打,师父见这三个徒儿毫无斗志,将她们一顿好骂,尤其是谢宜君,被训得最厉害。

“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什么作为师姐,就该给师妹们立个好榜样,诸如此类,反复敲打,”谢宜君搁了茶盏,站得累了,转身在榻边坐下,“若是个心性软弱的,就得把这些话听进去,再长年累月地忍让,按照师父说的做。可惜我不是,她说得对,她念叨我的那些话,我的确没听进心里去,因为我是个人,不是块木头,我也有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不是别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我就非得那样去做。”

那一天,谢宜君并不是因为畏战,也不是因为看见满江雪和温朝雨都去了看台便也跟着退赛,她是真的不想上场。

打不过沈曼冬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是她有什么必要上场?

去当沈曼冬的陪衬?在明知师父已经选定沈曼冬而防备自己的情况下,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上去耍花枪?

退一万步讲,她便是临场发挥得好,赢了沈曼冬又如何?

师父总有继续打压她的办法。

这就是她的处境,这就是她的待遇。

然而最终的结果,她还是败了,依然是那个万年老四,她连温朝雨都赢不了。哪怕她在比试的过程中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拿出了看家本领,拼了命也想再多往前走一步。

但她还是意料之中的败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绝对的天赋和实力的压制下,她那股不服输的心显得那样可笑,又不值一提。

论剑赛落幕的那天晚上,师父带着她们去了揽风亭,那顿饭,谢宜君食之无味。

“不揽明月揽春风,为师希望你们不要好高骛远,莫去肖想那等不切实际之物。”

“明月不可得,春风年年有,江湖路远,需安分守己,脚踏实地。”

“望你们四人相亲友爱,风雨同舟,只有肝胆相照,互相帮衬,才能走得更加长久,这云华宫,我也好放心交到你们手上。”

“愿我百年之后,你们仍能时时如今日,牢记初心,携手同行,云华宫的未来,就靠你们几个了。”

……

这字字句句,听在另外三个师妹的耳里,是师父对她们的教导与期望。可在谢宜君听来,这都是师父在别有用心地旁敲侧击。

是只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五日后,沈曼冬被立为首席大弟子,万众瞩目,风头无两。满江雪和温朝雨还有师父在看台上坐着的时候,谢宜君在底下忙前忙后,张罗一切。

她看着沈曼冬被众星捧月地走上那条她亲手搭建的红地毯,看着沈曼冬身上那件她亲自找人为她量身定做的衣裳,她还看着师父眼里的欣慰与笑意那样的神情,师父已经很久没有对她流露过了。

“也许是有的,只是我后来总觉得师父偏心,觉得她不喜欢我,”谢宜君看着满江雪,无比轻松地靠在榻边的扶手上,“当你对一个人有了全新的认知,那么在那以后,你再看这个人时,就会觉得她哪里都不对。说的好话在你这里成了坏话,不好的话就更是像刀子戳着你。总之从我听见师父和曼冬的谈话之后,我便是不想生恨,也由不得我自己。”

在登位大典结束后,沈曼冬找到了谢宜君,给了她一份自己备好的礼物。那不是什么尤其贵重的礼,沈曼冬从小锦衣玉食,她不喜欢那些能用银子买得到的东西,她给人送礼,从来都是自己亲手做。

她给了谢宜君一串上等檀木所做的佛珠。

“师姐为着我的登位大典辛苦了好些天,我都看在眼里,这几日我一直想谢谢你,但想破了头都不知该送你些什么好。是温师姐提醒我说你时常去佛堂点灯静心,我就托家里人送了块檀香木来,珠子是我自己磨的,这编绳也是我自己做的,上头还刻了你的名字,师姐看看喜不喜欢?”

谢宜君很喜欢。

那串佛珠,她戴了很多年,除了沐浴,她几乎从没离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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