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岑这几日几乎夜夜都在群芳院吃酒,除却今夜以外,他每次回到明月楼都有一大帮人服侍他,门外也有人守着,梦无归自是不好找他。傅岑想到这层,不觉有疑,跟着梦无归快步入了大厅。
听到动静,歇下的弟子们赶紧出来点了灯,纷纷与傅岑抱拳问好。傅岑急不可耐道:“人呢,人在何处?”
梦无归让到一边,为他掀开了珠帘,沉静地说:“躺着呢。”
里头黑梭梭的,外厅的光线照不进去,傅岑只能瞧见那床榻上躺了个人影。
“有个事忘了与你说,”梦无归在他身后道,“这丫头性子烈,知道落在我手里没有好下场,所以这两日没少逮着机会寻死,昨日不慎叫她撞了墙,伤得还不轻,傅楼主若想问话,就得自己走到她跟前去,凑近了问。”
黑夜沉沉,山风更显寒凉,傅岑看着那人影,不知为何忽然间生出了些许疑心。他看了梦无归一眼,对方眼神平静,姿态端庄,也不惧于与他对视。
傅岑微微皱起了眉头,在原地迟疑了片刻,梦无归倒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着他动身。未几,才见傅岑重新露出几分笑意,抬腿行了进去,只是没走几步,他却又倏然一个回身朝梦无归袭了过去。
整个厅中没人看清他是怎么拔的剑,弟子们只感到眼里寒光一闪,傅岑手中的剑尖便已抵在了梦无归的心口。
见此情形,弟子们神色一变,当即也接连亮出兵器,迅速围拢而上。
梦无归倒是镇静如斯,见状非但没有闪避,反倒挥手示意弟子们退下,笑吟吟地看着傅岑道:“傅楼主这是做什么?”
傅岑打量着她,似笑非笑:“梦堂主,我今夜是吃醉了酒,但也没醉到丢了魂儿,你用个死人将我诓骗至此,你又想做什么?”
梦无归眼波流转,闻言大笑三声:“死人?”她说着,再度将珠帘拨开,抬了抬下巴,“傅楼主行事谨慎,这是好事,只不过我梦无归诚然是一片好心,你再仔细看看,那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
傅岑眼神锐利,没有立即回头,他将梦无归好一阵端详,末了才略略侧首朝里间看去,只见那床榻上的人影仿佛是动过两下,先前搭在腰腹间的一只手此刻垂在了床边,手指还在轻微的抽动。
“死人可做不了这样的动作,”梦无归并拢二指,夹住了心口处的剑尖,缓缓推离开来,“傅楼主,别浪费时间了,有话早些问,若是叫人察觉你不在明月楼,到时候什么人顺着痕迹追踪过来,事情可就不妙。”
傅岑心念一转,在这短短的时刻里思索了许多。他视线游移,看向梦无归的那一瞬也大笑起来:“小小试探,梦堂主莫要怪罪,明月楼起了风波,我近来是草木皆兵了,心里头对谁都有几分戒备,若有不敬之处,还请梦堂主千万体谅。”
“好说,”梦无归也笑,“不过话说在前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帮了傅楼主这一回,来日令嫒若是沉冤昭雪,傅楼主可就欠我一个人情,届时务必也要反过来帮我一个忙。”
傅岑听她此言,心道梦无归果然不是单纯为了帮他才这么好心,她是有事相求,要用这事与他交换条件。
若是放在平时,傅岑其实十分不屑于此等行径,这与趁火打劫没什么两样。但眼下非常时期,他倒也不大介意,又因这话认定梦无归是在他身上有利可图,便也将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一些。
傅岑略有些自负地想道:就算梦无归果真是心怀鬼胎诱骗了他,可她一个女人,外加几个不入流的少年弟子,又能拿他怎么样?
两人各揣心思,和和气气地相视一笑,傅岑便收了剑,径直往那榻边行了过去。
距离拉近,却仍旧看不清床上之人的面貌,傅岑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弯腰扣住了那只手的手腕。
没有脉搏。
傅岑暗自冷笑一声,细看之下才又发现那手上缠了极细的丝线,也不知连通到哪里,只要有人在另一头操控,这只手就能营造出方才那副还能动的假象。
傅岑脸色发寒,却是佯装成没事人一般,无比自然地将那只手放回了那人的腰间,一边低声喊了两句那丫鬟的名字,一边准备着给梦无归来个先发制人。
然而不等他有所举动,便听“咔嗒”一声,一道清脆的响动不知从哪里传了出来。傅岑眸色一沉,当即飞身而起打算破了屋顶逃出去,却不料他适才飞上半空,头顶便骤然落下一个沉甸甸的铁牢,顷刻间就将他去路堵住。
傅岑闷哼一声,被那铁牢砸得头晕眼花,他来不及多想,赶紧调转方向想抢在那铁牢罩住他之前闪避到一侧,可突如其来的道道流矢却又将他给硬生生逼了回去,傅岑只能仓促地举剑抵挡,在一片混乱之中迫不得已落回了原地。
下一刻,铁牢从天而降,犹似千斤坠一般猛地砸到了地面,傅岑被那流矢逼得无处可逃,霎时间就被那铁牢死死地困在了里头。
“梦无归!”傅岑怒从心头起,破口大骂,“你这毒妇!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至于此!”
他话音一落,厅中的弟子们便都停止了放箭,梦无归轻笑两声,立在珠帘外冲他轻言细语道:“美酒虽好,却不可贪杯。傅楼主,若是平日,我这小小诡计倒是引不来你,怪只怪你喝多了酒,又救女心切,你此番落入了我的圈套,这荒山野岭的,可没人能救得了你了。”
傅岑心中恶寒无比,这一刻不禁痛恨起自己方才的自负来,他是犯了大忌,千不该万不该小瞧了女人!
“你要如何!”傅岑分明已使出了全力,可那铁牢他竟分毫也撼动不了,只得冲梦无归喝道,“是你……是你害的湘儿!你才是真正要对付明月楼的人!”
“这可就错了,”梦无归说,“陷害傅湘的凶手另有其人,不过明月楼么,我的确是肖想已久了。”
听她如是说来,傅岑更是勃然大怒,梦无归见他开始运转真气妄图以一己之力破开牢笼,不由嗤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此乃九仙堂特制的困龙囚,别说你喝的酒里被我那徒儿加了软香散,便是你没吃那东西,要想逃出来也不是易事。”
早在弟子们安置机关之前,阿芙就已跑去群芳院给各个酒坛子里下了药,这软香散普通人吃了只会精神萎靡,睡一觉就好了。但习武之人吃了,就会削弱一半的功力,得三日后才能恢复,只不过见效慢,且发作之时,就是中毒人使用真气之时。
傅岑之前用内力逼出酒水时,在路上就已经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只是他当时并未多想,单以为自己是酒喝多了一时半刻难免头晕乏力。而他此刻运了功,那药效也就来得快,傅岑竭力推着那铁牢,不多时便觉心慌气短,体内的真气越来越凝滞,根本由不得他控制。
那铁牢四四方方,均是用玄铁所造,甫一坠落于地,埋藏在地砖之下的锁扣便经受力冒了出来,严丝合缝地扣着四方铁杆,要想把这东西生生举起来那是痴人说梦,若是徒手打烂,以傅岑此时的状态,同样是天方夜谭。
“你想杀了我不成?”傅岑怒极反笑,倒是飞快冷静下来,“就算你杀了我,明月楼也不可能是你的,我哪怕就是死在这里,你也没有任何资格当上楼主!”
梦无归缓步朝他靠近,温声道:“你又错了,我从未想过要当什么楼主,”她说着,抬手将面纱揭了下来,“能当楼主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的女儿傅湘一个,你还不知道罢?她也是我的徒儿,不然你以为她为何能长途跋涉回到金淮城寻亲?没人帮她,她怎么找得回来?”
瞧见梦无归的长相,傅岑面露惊疑,失声道:“你……你是沈曼冬?”他心头震骇,认真看了梦无归一会儿后又改口道,“不,你不是沈曼冬,你与她长得这般像,你到底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是谁对你来说也不重要,”梦无归笑了起来,“你只需要知道,今日你绝不会活着离开这里。”
她说罢,抬手打了个响指,身后的弟子立即会意,行到墙边转动了一只灯盏,傅岑只觉脚下一颤,像是有什么机关运作起来。他急忙抓着铁牢将自己悬空吊起,只这一下的功夫,便见他方才站过的地方突然间朝下坍塌而去,那地毯之下竟然别有洞天,早就被挖空了。
“你!”傅岑咬牙切齿道,“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
梦无归对他的谩骂无动于衷,只是扭头唤道:“还愣着做什么?出来。”
弟子们纷纷站去一侧,人群后方,阿芙抱着她的弯弓蹲在墙角,一双眼睛明明没有流泪,却是又红又肿。
“杀了他,”梦无归看着阿芙,云淡风轻道,“这人已是笼中之兽,翻不起什么水花,你要么放箭将他射杀而死,要么将他击落下去,底下的水里掺了化尸粉,他掉下去就会被溶成渣子,你想他怎么死都可以,全凭你自己的主意。”
阿芙纹丝不动,眼里流露出惊恐与茫然。
“杀了他!”梦无归没有耐心哄着她动手,厉声喝道,“你不杀他,就证明你与你师姐才是一条心,你之前说什么都听我的,空口白言算不得数,你得用行动证明给我看,快放箭!”
阿芙禁不住浑身发抖,唇齿都在打颤,泪水一瞬蓄满了眼眶,却不敢流出来。她近乎乞求地看着梦无归,哑声道:“师父……我、我做不到……”
梦无归眼神冰冷。
“您别逼我……求您了!”阿芙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可是师姐的亲爹,我怎么能杀了他?我若动手,就成了师姐的杀父仇人,那我往后要怎么面对师姐?她若得知,必然也会杀了我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