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入了书房,抬笔蘸墨,镇定填下了今晚的日期。
傍晚时起了风,果然下起了绵绵秋雨。
山里进了秋冬季节,走路要当心脚下滑跤,晚上行走时冻得手揣进袖筒。
前院幕僚们也不乐意在寒凉雨天里值守到半夜,晚食后陆续散了。前院几个议事值守间灯火熄灭。
一个人影灵活地钻了进去,只过了须臾时刻,又无声无息地贴着墙远去。
啪一声轻响,印章从虚掩的窗口扔进了东厢房。
阮朝汐从掌灯时就坐在窗边长案看书。印章咚一声落到案上,她眼疾手快,立刻藏入袖里。
“什么声音?”正在收拾衣物的白蝉从箱笼边探起头,“可是烛台倒了?”
阮朝汐捏了捏小印,若无其事说,“差点倒了,被我扶住。无事。”
“对了,白蝉阿姊,这两日收拾辛苦。我从前在东苑穿的青色夹袍子,上次在荀氏壁托阿姊仔细洗的那件,没有扔了吧?”
“袍子在这里,好好地收着呢。”白蝉捧着夹袍过来给她看,叹了口气。
“上次把奴支使开,不声不响和十二郎跑出去玩耍,听说路上翻车了?十二郎摔伤了腿,还好被郎君追回来了。哎,十二娘,叫奴如何说你……还好郎君并未放在心上。以后再不能如此轻狂了。”
阮朝汐耳边听着念叨,拿起门后的油纸伞,转身要出门。
白蝉愕然,“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中午在厨房里熬煮了一点乌梅饮子,时辰差不多该好了。我去看看。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下雨天喝点热饮子,暖暖身。”
大风掺杂着寒雨,坞门值守的部曲身穿蓑衣,冒雨来回巡视。
四道人影从主院方向的道路出现,赶着一辆小车,走近坞门下。个个身穿斗笠蓑衣,蓑衣下露出坞里常见的青色夹袍。
为首的少年人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今夜轮值的部曲头目。
“南苑姜芝。”姜芝客气地揖手行礼,“奉郎君令,今夜出坞有密事。”
今夜值守坞门的邑长见过姜芝,客气地点点头,拿过文书阅看。
常见的前院文书格式,钤印俱备,郎君的亲笔批复,在最下方批复了惯例的“准行”二字。
部曲们仔细查验了日期,清点人数,和文书上的记录一一对应无误,挥手放行。
沉重的坞门在雨夜里打开了。
值守邑长开门时和姜芝聊了几句。南苑家臣奉命出坞办事,他们不敢问密事,只问姜芝,
“夜里下这么大的雨,下山怎么不用坞里的牛车?这种农田里堆干草用的骡子车……”他踱步绕了两圈,摇头,“不实在。山路上怕是会翻啊。”
姜芝含蓄说,“牛车太引人注目,出去做事不方便。”
值守邑长恍然大悟,不再多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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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姜芝应该是出远门,身后几个随行人的行囊都鼓鼓囊囊,有个身形娇小的少年郎盘膝坐在骡车上,面前的包袱挡住大半张脸孔。
粗识几个字的部曲站在骡车边,对着文书勾名字,“姜芝……陆适之……李奕臣……朝西……哎,朝西是哪个院里的?”
骡车上的少年郎高高举手,“东苑的。”
陆适之大喇喇一拍少年郎瘦削的肩膀,“东苑拔尖的苗子,跟我们出去一趟,回来说不定就能入南苑了。”
李奕臣在旁边不耐烦起来,“下这么大雨,问个有完没完?衣裳都湿了。”
值守邑长挥挥手。部曲让开路,目送着骡车出了坞门,在夜里湿滑的山道缓行,逐渐消失在雨中。
“快走快走。” 黑夜的绵绵细雨里,陆适之不敢回头,催促赶车的姜芝,“车行快点!”
“漆黑的下雨天,又是下山道,慢行才正常,快奔反而引人怀疑。”姜芝拢着缰绳缓行,“你小子怕什么,筹划妥当,一切顺利,我们光明正大地出来了。”
阮朝汐坐在骡车上,回头望去,厚重的坞门逐渐消失在身后。
他们顺利出来了。
她曾经的家园,幼年时扎根的所在。她越长大,越伸展,越是碰触到了这处家园的温柔壁垒。
她得了荀玄微的喜爱,这里的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修剪着她,好心劝慰着她,用温情束缚着她,把她推向她不想要的位置,劝说她柔软迎合。
有时候她对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端庄浅笑,笑容温婉陌生,就连自己都几乎不认识了。只有在闷闷不乐的时候,倒还显露出几分真实。
姜芝起先还拢着速度缓行,等到云间坞的巍峨石墙消失在身后,骡子越奔越快,李奕臣和陆适之两个在后面拔脚狂追。
“慢些!”陆适之喘着气大喊,“姜芝你个混球,你……你要跑死我!你下来,换我赶车!”
姜芝拢着骡子套头的绳索,不紧不慢说,“刚才叫我快,现在又叫我慢。你们两个能跑,索性多跑几里。眼下还不安全,等我们出了山再停。”
陆适之边骂边追车,李奕臣从他身边跑过,不屑地说,“瞧你这弱鸡样。要不要我背你?”
陆适之:“……我呸!瞧不起谁,我还能跑五十里!”
雨势绵绵不停,下到现在,几个身上全湿了。
阮朝汐披着蓑衣,头上顶着一块挡雨的青布,仰头瞧着漆黑天顶落下的雨。细密雨丝早把她发丝淋湿透了,几缕额发湿漉漉地粘在脸颊边,乌发衬得脸颊更显白皙。
陆适之边跑边担心地看她这边,“阿般,冷不冷?我看你平日里衣裳不少,怎么出来连个氅衣都没带?”